盈雀還對方才那一幕心有余悸,橫平能留下來,她心裡踏實多了,忙道:“姑娘,姑,顧大人身手好著呢,咱們兩人手無寸鐵的,還是讓橫平留下罷。”
容舒遂不再多言。
身旁沒個會武的人護著,委實是不方便。
這趟穆霓旌回來,她本就打算向她討個武藝高強的女護衛陪她回揚州的,經過今日這一遭,又覺一個不夠。
至少要給阿娘也討一個,今兒不過出來查個帳也能撞上這樣一場暴動,未來兩年隨著嘉佑帝身子每況愈下,上京這天子之城也未必多太平。
三人在這屋裡等了足有一個時辰,方聽外頭傳來叩門聲。
叩門聲三長一短,橫平一聽便立馬開了門,道:“主子。”
顧長晉入內,一邊手上還攙扶著一人。
那人發髻散亂,衣裳上淌滿了星星點點的血跡,右手軟軟垂著。
顧長晉先是望了容舒一眼,見她無事,方轉眸看向橫平,道:“你來扶潘貢士坐下。”
把人交給橫平後,顧長晉單手劈開地上一個木箱,取出兩截木條,夾住潘學諒的右手,又掀開官服,撕下一截布帛捆住。
“一會到了都察院,我會尋個大夫給你接骨。”
潘學諒苦笑:“這手骨接不接都無妨,總歸草民這一身罵名是再也洗不清了,斷就斷了罷。”
顧長晉道:“你既堅信自己無罪,便咬牙撐住,等待真相大白那一日。”
潘學諒淒涼抬眼:“老尚書都已經認罪,草民還如何能等到真相大白那日?”
見他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顧長晉驀地想起那日在都察院押房,青年眸子裡那份近乎執拗的赤誠,心口緩緩一沉。
這樁案子,老尚書承認了是他姍題於潘學諒,然潘學諒卻不肯認罪。
他那日從押房出來,便迫不及待地回去狀元胡同,一個會館一個會館挨著過去澄清,為老尚書正名,說得口乾舌燥,聲音嘶啞,也依舊無人信他。
那幾日若無橫平護著,他的手大抵早就被人廢了。
後來老尚書從昏迷中醒來,也不待旁人細問,直接便認了罪,稱是受故人所托,這才姍題舞弊。
這一認罪自是掀起了軒然大波。
今日若非顧長晉來得及時,潘學諒興許連命都保不住。
顧長晉一語不發,將他的右手固好後,便起身,望著潘學諒道:“你若不認罪,本官自會為你掙個三司會審的機會。你若今日便想放棄,本官也可將你送到大理寺去認罪。皇上仁慈,只會褫奪你的功名,余生,你不過是再當不成讀書人。”
再當不成讀書人?
潘學諒抬頭定定望著顧長晉,神情一時恍惚。
不由想起了從前父親如何教他一筆一筆寫下他的名他的字,想起如何在書院的陣陣松濤聲中熬燈苦讀,也想起金榜題名時的心潮澎湃、意氣風發。
讀書人,他一直是個讀書人,從出生之時便肩負起父親的期盼,開蒙習字讀萬卷書,盼著有朝一日能造福百姓。
除了讀書入仕,他竟不知余生他還能做些什麽。
潘學諒渙散的目光漸漸凝起,終是一字一句道:“顧大人,草民,不想認罪。”
顧長晉望進他眼裡,半晌,頷首道:“既不想認罪,那便不認,本官會替你爭一個三司會審的機會。”
君子一諾,重若千鼎。
潘學諒怔怔望著顧長晉。
他不是傻子。
外頭仕子群情激憤,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段。朝堂的臣公們也在想著如何將罪名扣在他身上,好為老尚書留點清名,以最小的損失將這案子了結了。
顧大人為他謀一個公正審判的機會,會得罪曾經以他為楷模的讀書人,也會得罪朝廷裡的臣公。
潘學諒聽過他為了濟南府百姓,賭上狀元之名於傳臚日狀告百官的壯舉,也聽過他為了許鸝兒走金殿還差點死在長安街的事跡。
心潮有過澎湃,有過敬仰,卻不曾想過,有朝一日,這位大人會為了自己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奔走。
顧大人前途無量,為了他這麽一個無用之人,當真值得麽?
而他潘學諒,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所謂公道,又真的值得嗎?
怔楞間,顧長晉已扶起他,道:“還望潘貢士莫要忘了,讀書人的手是做什麽的。”
潘學諒心神一震。
讀書人的手。
是用來執筆的,要針砭時弊,書寫治國良策,為百姓伸冤造福,都少不了這樣一支筆。
顧大人的手裡便有這樣一支筆。
恍惚間,潘學諒想起了嶺山書院裡,老尚書曾笑著道的那句——
“你們這群少年郎啊,永遠要記著,未來你們頭上的烏紗帽不僅僅是一頂烏紗帽,那是你們對皇上、對百姓、對江山社稷的承諾。君子一諾,重若千鼎!”
潘學諒勉力站穩了身子,左手扶著右手,道:“顧大人放心,草民便是右手毀了,也還有左手在。”
顧長晉見他恢復了鬥志,頷首“嗯”了聲,正欲開口,門卻被人“篤篤”拍響——
“顧大人可在?”
是都察院的人來了,外頭那場暴亂大概已經平息。
顧長晉上前開門。
門外停著輛青篷馬車,胡賀坐在裡頭,白胖的臉難得起了點急色。他在都察院聽底下人說這位跑去狀元胡同救人時,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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