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一封信尚未寫完,顧長晉胸口猛然一疼,一滴濃墨重重砸入宣紙。
他醒了,夢境戛然而止。
不,或許該說,是另一個顧長晉的記憶,戛然而止。
這世間存在著一個“楓娘子”,他的夢從來就不僅僅是夢。
大雨叩吧嗒嗒地敲著篷頂,潮濕的空氣從車牖縫隙湧入。
顧長晉抱著容舒的手微微一緊。
至今他都記得,在那夢裡,他落筆的前四個字便是“吾妻昭昭”。
第66章
馬車在暴雨裡疾行了整整一個時辰方抵達屏南街。
椎雲早早便收到了顧長晉派人送來的口信,特地將他先前住的屋子收拾停當。原先他還不知為何主子要貿然回來揚州,直至看到主子懷裡的姑娘方才了悟。
這是為了容姑娘呢。
顧長晉將容舒抱入屋子,淡聲吩咐著:“去打些熱水來。”
椎雲看了眼他蒼白的面色,應了聲“是”,出門張羅熱水去了。
容舒迷迷糊糊中隻覺有人給她細致地擦臉拭手,她這會渾渾噩噩的,下意識便以為那人是沈氏,軟乎乎地喊了聲“阿娘”。
顧長晉擰帕子的動作一頓,偏頭望去,那姑娘眼皮子一動不動的,喃了那麽一聲便又沉沉睡去了。
男人低下身,用濕帕子輕柔地擦走她脖頸處的血漬。
她的肌膚瑩白如玉,饒是他控制著力度,她頸側的皮膚仍舊是紅了一片。
顧長晉也不知會不會弄疼她,輕拭兩下,便住了手。
目光掃過她被雨水打濕的肩,他驀地想起什麽。
她的右肩,應當有一顆朱砂痣。
朱色的血水輕輕晃動,顧長晉望著水中那雙晦暗的眼,起身出了廂房。
常吉拿著把破舊的蒲扇蹲在花廳裡對著藥爐煽火,爐蓋被水汽頂起,“哐當”“哐當”地響。
“主子再等會,您的藥馬上就好了。”
他頓了頓又道:“椎雲給您找了套乾淨的衣裳,您先去換衣裳罷,免得傷口又要惡化。”
從渡口趕去沈園的路上,三人的衣裳都被雨水打濕了,他與橫平倒是不懼的,但主子身上的傷一直拖著,就沒好過,被雨水一泡,也不知傷會不會加重。
為了主子這傷,常吉一顆老媽子心當真是累得很。
梁將軍此次剿寇居首功,若無意外,下一任的江浙總督必定是他。
而這決絕不會是徐馥想要的結果。
主子為了給徐馥那瘋女人複命,不得不一直拖著這傷,一日四劑藥生生減成一劑,想借此演一出苦肉計糊弄徐馥。
徐馥操控著主子的一切,卻也當真是把主子的命看得極重。這苦肉計如無意外,大抵行得通。
可眼下意外卻來了,主子若是要留在揚州,這傷可不能再拖了。
“落煙與張媽媽如何了?”
“容姑娘那一簪子戳中了要害,張媽媽命雖保住,但醒不醒得來猶未可知。至於落煙姑娘,張媽媽指甲裡藏著的毒藥乃劇毒,橫平把他那顆藥給了落煙姑娘,也喂了解毒丸,眼下毒素已清,大概過幾日便能醒來。”
常吉絮絮地說著,見顧長晉面色稍緩,忖了忖,又道:“主子擅自回來揚州,可會有麻煩?”
顧長晉與柳元一樣,是接了密令前來調查廖繞的案子的。案子既已查清,本就應當回去上京複命。
再者,六邈堂那頭也等著主子回去,知曉主子半路折回揚州,不定要作何猜想呢,常吉是當真是為自家主子捏一把冷汗。
常吉在憂心什麽,顧長晉自是知曉。
“柳元會替我遮掩,昨兒那艄公是勇士營的人,我使喚他調轉船頭折回揚州,他定是問過柳元,得了柳元的首肯方敢送我回來。你可記得今日下船之時,那艄公說了何話?”
常吉微一思忖,道:“那艄公讓主子在揚州安心養傷,還祝您早日病愈。”
他說完這話,猛地坐直了身子,道:“柳公公這是要以主子的傷作由頭,替主子遮掩!”
揚州的淒風苦雨並未蔓延到數百裡之隔的運河,十數艘威風凜凜的大胤官船航行在河道裡。
為首的船艙裡,七信也正好奇著顧長晉為何要貿然回去揚州。
他們這十多艘船是一同從揚州出發,往上京去的。
昨兒行至半夜,忽然一名勇士營的親衛劃著便舟往他們這船來,“砰砰砰”敲開了主子的艙門,說顧大人要艄公開回揚州。
那艄公哪兒敢應,忙派人過來問柳元。
柳元那會正睡得香,聽罷那親衛的話,隻沉吟了片刻便道:“顧大人舊傷複發,不能隨我們回京複命,讓艄公送他回揚州好生養病罷。”
七信忍了半宿,到底是將心底的疑惑問了出來。
“主子可知為何顧大人要回去揚州?”
“我也不知。”柳元慢條斯理地吃著今兒釣上來的海魚,道:“但我知曉,能讓他不惜一切都要回去的定然不是小事,我若是不讓他回去,萬一揚州當真出了事,豈不是與他結仇了?”
他抬頭便睨著七信,又道:“這趟揚州之行好不容易將當初傷了人容姑娘的事給揭過了,何必攔他的路呢?總歸他不回上京也礙不了我們的事。”
七信道:“屬下只是覺得有顧大人在,廖繞與二皇子的事能多些把握。”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