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謚號不是蕭成煜給他起的, 而是由夏國原屬臣,經過堂議之後,一致給他定的謚號。
沈輕稚覺得, 這個謚號聽貼切,已經足夠詮釋厲銘浩的一生了。
時隔多年, 死後重生, 再見到厲銘浩的時候, 沈輕稚心中不可能沒有波瀾。
畢竟兩個人之間隔著沈家全族的命, 隔著血海深仇,沈輕稚即便如今再心緒平靜,也不可能對著滅族仇人心無波瀾。
她是恨他,怨他, 恨不得他痛苦死去, 但她卻不會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復仇上。
她能重新得到一條命, 重新獲得幸福,是蒼天垂憐,也是她自己努力而來,她珍惜自己如今的生活, 珍惜自己手裡能攥住的一切。
厲銘浩只不過是她偶爾想起來要在心裡詛咒兩句的前世仇人, 再也不能挑動她半分精神。
不過現在見到他成了階下囚, 沈輕稚只覺得心裡暢快非常, 難以言喻的開心和喜悅充斥心間,沈輕稚忍不住握住了蕭成煜的手。
蕭成煜本怕她大悲大喜, 引起胎動, 但厲銘浩在史書上已經是個死人了,為防夜長夢多,蕭成煜只得早早帶了沈輕稚過來見他最後一面。
這是沈輕稚掩藏在心底深處的一個心結, 只有這一面見過,她才能徹底放開過去,擁有嶄新的人生。
蕭成煜大費周章把厲銘浩弄回大楚,為的就知這一刻。
蕭成煜從來就沒把厲銘浩放在眼裡,無論是在沈輕稚心裡的地位,還是同樣為皇的地位,他根本就不在乎厲銘浩,因為厲銘浩根本不值得他在乎和關心。
他根本就沒辦法跟自己相提並論。
當皇帝當不好,當丈夫太薄情,甚至就連給人做學生,亦或者當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厲銘浩都完全不行,蕭成煜從頭到腳都懶得多看他一眼。
但他也明白,厲銘浩身上背了沈輕稚家中數百條人命,背負了夏國那麼多枉死百姓的冤屈,沈輕稚不可能把他當成過往的一場噩夢,他總歸是一個心結。
只要是心結,就必須要解開。
他了解沈輕稚,知道她一貫堅強,所以便有了這一場會面。
蕭成煜站定后,回望了一眼沈輕稚。
只見她眉目舒展,神情淡漠,眉宇之間只有過盡千帆后的釋懷,若是細看,能看到她眼底的暢快。
這是源於大仇得報的痛快。
蕭成煜低聲笑笑,拍了拍她的腰,扶著她現在椅子上坐定,才看向簡義。
簡義這才上前一步,壓低嗓音道:“厲罪人,還不給陛下見禮?”
厲銘浩低著頭,他連動都沒動,身上的鎖鏈安靜無聲,似乎已經熟睡。
簡義見他沒有反應,正待再說什麼,就聽到蕭成煜的聲音響起:“你們都退下去吧。”
簡義同戚小秋對視一眼,兩個人迅速退下,並且貼心關好牢房的門,滿臉嚴肅守在門口。
牢房裡,只剩下沈輕稚夫妻二人隔著欄杆看向厲銘浩。
“厲罪人?”沈輕稚聲音很輕,語氣里卻氤氳著明顯的笑意,“厲罪人,是個好名字。”
此刻的沈輕稚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她以另一個身份生活在大楚,但她的習慣和說話的強調,依舊還殘留舊日的影子。
那是曾經夏國的寵妃,夏國的貴妃娘娘該有的語調。
厲銘浩渾身一震,他動了動的那個嘴唇,似乎在說什麼。
可他聲音太低了,沈輕稚和蕭成煜都沒聽清。
沈輕稚看了看蕭成煜,見他對自己點頭,這才看先厲銘浩:“厲罪人,你不記得我了嗎?”
沈輕稚話語里有著濃濃的嘲諷,她緊接著道:“你負心薄情,枉為人夫。你寡恩斷義,不配為人弟子。你自私自利,暴戾寡情,忘恩負義,不配為君。”
“厲銘浩,”沈輕稚語調里都是冰冷的恨意,“你一定會有報應的。”
厲銘浩猛地抬起頭,一對伉儷映入厲銘浩渾濁的眼睛里。
這一對伉儷中,男人厲銘浩認得,就是派兵追趕他七天七夜,最終把他從狗洞里活捉的蕭成煜,而另一個女人,厲銘浩卻從未見過。
只見她身披狐裘大氅,頭戴鳳釵,正端坐在椅子上,眉眼凌厲看著他。
這女人他不認識,可她的眼神,他卻太熟悉了。
正史十三年,沈庶人死在了寒雪宮,那一年的冬日很冷,鵝毛大雪接連下了十數日,等到沈庶人被一口薄棺收斂,葬入不知名的妃園寢,厲銘浩才漸漸回過神來。
沈輕稚死了。
她總是很倔強,當年他在沈相家中追求她的時候,無論用何種方法,她從來不會被打動。
厲銘浩總覺得她是石頭做的,覺得她沒有心,天底下任何男人都無法打動她。
不過得不到的自然是最好的,故而他即便早就承諾過要迎娶顧大將軍的長女為太子妃,也承諾要讓太子妃當皇后,最後還是不擇手段讓沈輕稚入宮為貴妃。
皇帝聖旨,沈家不得不從,也就從那時起,他覺得沈相看他的眼神變了。
迎娶沈輕稚做貴妃之後,厲銘浩為了緩和同沈家的關係,對沈輕稚可謂是榮寵有佳,但他心底總是不甘心,也總是怨恨沈家,怨恨顧家,怨恨曾經在落魄時幫助過他的所有人。
他覺得這些人都看不起他,即便他當了皇帝,這些高門大族看他的眼神,也總像是在看一個雜種。
所以他每當看見沈輕稚,總覺得她也一樣在嘲諷他。
後來厲銘浩就不怎麼喜歡見到他了,令他意外的是,沈輕稚似乎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她就安分待在後宮裡,每日處理宮務,督促皇子公主的課業,除此之外就再無其他。
如此,厲銘浩更覺得她看不起自己了。
一直到正史十二年,他終於處心積慮扳倒了沈相,也命人暗殺了顧大將軍,心頭的大石才終於落了地。
當他終於想起宮裡還有個沈貴妃的時候,想等到的是她的哀求,但沈輕稚沒有。
她只是平靜地,用幾乎沒有任何感情的嗓音,說了剛才那番話。
厲銘浩覺得自己是個大度的人。
他殺了沈輕稚全家,沈輕稚罵他兩句也在情理之中,故而厲銘浩又大度地放了沈輕稚一條命,讓她去冷宮裡反省一下。
或許等到她反省過了,亦或者那日厲銘浩心情好,就會把她放出來,重新讓她當自己的後宮妃嬪。
畢竟,她把後宮打理得實在太好,這幾日沒有她管事,宮裡已經有些亂了。
然而厲銘浩沒想到,沈輕稚就那麼無聲無息死在了冷宮裡。
起初聽到沈輕稚的死訊之後,厲銘浩根本就沒什麼反應,不過只是個庶人,死了就死了,直到數日之後,沈輕稚的薄棺被抬出王宮,埋葬在了妃園寢里時,厲銘浩突然回憶起沈輕稚說得那句話。
之後的日子,他幾乎活在自己的美夢之中。
朝堂上下,無人再敢輕慢他,每個人都畢恭畢敬,真正把他當成了夏國的皇帝,而後宮之中,他喜歡的女人也重新被接進宮中,他最愛的一雙兒女也重獲皇子公主的身份。
一家人似乎已經其樂融融,沒人敢提慘死的沈家和顧家,也沒人還記得宮裡曾經有一個沈貴妃。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開始廣納后妃,開始肆意妄為,開始揮霍自己擁有的一切。
他以為自己本應該高興的,可是午夜夢回,出現埃他夢裡的永遠都是曾經那個馬背上肆意奔跑的紅衣少女。
她的笑容是那麼明媚,眼神是那麼的暢快,她就如同翱翔在天際的鷹隼,總是傲視天地,明快肆意。
每個夢裡,都是沈輕稚那張明媚的笑顏。
而每個夢境的結束,都是她冷靜冰冰看著他,訴說怨懟和詛咒的話語。
每一日,每一日。
沈輕稚成了厲銘浩的心魔。
直到他看到了一個與她面容相彷彿的女子,他瘋狂地把她納入後宮,讓她陪伴在自己的身邊。
他甚至每一日都會問她:你狠不狠朕?
對方的回答也一如既往:“臣妾怎麼會怨恨陛下?臣妾甚是愛慕陛下。”
每當聽了這句話,厲銘浩的心緒才會平和下來。
到了那時他才意識到,原來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對她一見鍾情,只不過他太過自負,沒有看到自己真實的內心。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厲銘浩幾乎癲狂。
他親手害死了她,直到她死去多年,才終於明白自己的內心,可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厲銘浩從來都不是一個會後悔的人,既然事情已經發生,那他後悔也無用處,死去的人活不回來,他只能按照自己的理想,一步步走下去。
失去一個愛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問鼎中原,一統三國。
但是最後,厲銘浩失敗了。
他就如同被人折斷了腿的狗,卑微地用鐵鏈拴住,被困在這不見光的地牢里。
厲銘浩不知道蕭成煜為何不直接殺了他,但他已經不在乎了,只要能苟延殘喘地活著,多活一日,也是好的。
可是現在,他又聽到了熟悉的嗓音。
厲銘浩努力瞪著眼睛,看著眼前的夫妻,最後目光落到了那個錦衣華服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看著他的眼神是那麼熟悉,厲銘浩生生世世都忘不掉。
見他終於有了反應,沈輕稚勾起唇瓣,對蕭成煜道:“陛下,看來他沒傻呢。”
蕭成煜正待回答,就聽到厲銘浩嘶吼:“你是誰?”
蕭成煜眉頭微挑,他淡淡看了一眼厲銘浩,只伸手幫沈輕稚攏了攏大氅,便不再開口。
倒是沈輕稚把目光落回到他身上,眉宇之間皆是笑意。
她淡淡笑著,眼神卻分外凌厲。
“厲罪人,不過六載過去,你就不記得我了嗎?”
“畢竟,我是你親自害死的,甚至我全家都是你一人殺害,你不記得了嗎?”
厲銘浩渾身劇顫。
“她死了,她死了,你不是她,你不是她!”
沈輕稚紅唇勾起一抹漂亮的弧度:“厲罪人,你可知這世上有鬼?”
厲銘浩面色慘白,他努力睜著渾濁的雙眼,似乎想要看清眼前女子的面容。
他覺得他從未見過她,但恍惚之間,卻又覺得她是那麼熟悉。
她回來了,她死後做了鬼,來尋他了嗎?
厲銘浩下意識抱住了頭,可片刻之後,他又從手臂的縫隙里努力往外看。
即便是鬼,他也想再看她一眼。
他從來都未從跟她說過,他有多麼的後悔,後悔不應該讓她孤苦無依在冷宮死去。他也從未跟她說過,自己是有多麼愛憐她,思念她,眷戀她。
厲銘浩張了張嘴,可話到唇邊,他卻並未說出口。
沈輕稚已經死了,現在在他面前的,只是沈輕稚鬼魂。
他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