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五年, 風調雨順，盛世清平。

這一年春日細雨隱隱，百花盛開, 早稻也打了穗兒, 沉甸甸在枝頭等待豐收。

三月初，已是春意隆隆，寒意不再。

登基十五載的天佑帝蕭成煜下旨, 宣告聖駕南巡之事。

從蕭成煜十九歲登基，至今已過十五載, 這十五載其勵精圖治, 勤勉為國，不說千古明帝, 卻也是一代明君。

在他的勤勉之下，大楚即便偶有波折, 卻大步向前, 朝繁榮富強而前進。

而今的大楚富足安康，四海清平，百姓們安居樂業，繁衍生息, 是最好的盛世。

到了今歲, 蕭成煜也近而立之年。

他一貫勤勉為國，且又是一心為民的明君，故而他的這道聖旨並未讓百姓不滿，反而在大楚之境引起了一片熱議。

百姓們竟都盼著帝後會來到自己的故鄉, 看一看如今富饒的生活。

一時間，坊間竟是比過年還要熱鬧。

蕭成煜和沈輕稚自不喜鋪張浪費，故而這一次南巡, 兩人一開始定的就是走水路，水路行船便宜，一家人都能住在船上，各地官員不須再改建行宮，根本就不需要勞民傷財。

另外隨之而來的金吾衛和錦衣衛也都會隨船而行，省去安營紮寨的麻煩事。

但走水路卻會少去不少州府，故而要去哪裡，不去哪裡，帝后二人同文淵閣重臣仔細商議，終定了十個停靠點。

這一次一家五口並太后都會出京，倒是淑太妃和賢太妃因兒女之事，不能離開。

京中的防務和政令調度都交由蕭成炴和蕭成燦，兩人皆是蕭成煜的左膀右臂，已能獨當一面。

在一切準備妥當之後，帝后二人祭告天地祖宗后，帶著一家老小登上了御船。

隨著丹陛大樂的響起，御船揚起風帆，龍旗飄揚，順著運河直往南下而去。

船上，長輩們還算鎮定，皆站在船頭遙看前方寬闊水面，虛歲十五的蕭璟嵐也很是穩重，他陪伴在父母和祖母身邊，低聲同他們說話。

另外兩個小孩子可就開心多了。

蕭璟巒和蕭璟安今年已經八歲了，已經算是大孩子，他們早就開始在御學讀書，可以偶爾跟著兄長出宮遊玩。

他們見過玉泉山莊的清波湖，見過東安圍場的萬里草原，看過巍峨的群山，也見過廣袤的天地。

可他們卻是真真正正坐上大船，一路去往未知的遠方。

這是新的人生。

即便穩重乖巧如蕭璟安，這會兒也跟著蕭璟巒跑來跑去，一會兒看看這一邊，一會兒瞧瞧另一頭，不亦樂乎。

蕭璟嵐雖在同母親說話，可他的眼睛也一瞬不瞬盯著前方看，水面之上，陽光之下，他的眼睛彷彿藏著天地星光。

是那麼的璀璨動人。

沈輕稚同蕭成煜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笑了起來：“八寶，你去同他們玩吧，看著點他們別搗亂。”

蕭璟嵐微微一頓，然後便同長輩們行禮，轉身離開了甲板。

蘇瑤華雖已年逾五十，可一頭烏髮卻並未斑白，因這幾年將養得好，到了這個年歲的她都不顯過分蒼老，反而有種歲月打磨過後的豁達。

如同珍珠一般，經歷風雨之後，方能見光華。

她看了看越走越快的蕭璟嵐，笑著對沈輕稚道：“八寶其實也喜歡同兩個小的玩，就是不好意思說罷了。”

沈輕稚就笑：“是，我這不是讓他去看著弟妹了嗎？”

婆媳兩人相視一笑。

蘇瑤華看了會兒風景，也很識趣，就對兒子和兒媳道：“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你們也不要操心那許多事，有我來看著孩子們，你們自己去玩便是了。”

蕭成煜輕咳一聲：“母后，我跟輕稚又不是孩子。”

都這把歲數，還玩什麼？

蘇瑤華白了他一眼，笑著轉身，只留給兩個人一個尾音：“對我來說，你們都是孩子。”

等送走了太后，甲板上便只剩下沈輕稚和蕭成煜。

兩人對視片刻，蕭成煜便握住她的手，兩個人並肩而立，一起看著一望無際的水面。

一陣微風吹來，腳下甲板微晃，波光粼粼的水面盪起無數細碎的波紋，如同雨兒的鱗片，美麗不可方物。

沈輕稚看著這美麗的風景，心情極好。

“真美啊，”沈輕稚道，“且看兩岸這繁榮景象，這條運河修得真值得。”

蕭成煜反而道：“好不容易出來玩，怎麼還說政事。”

沈輕稚微微一頓，她挑眉瞧他一眼，同他一起笑了起來。

“輕稚，”蕭成煜緊緊握住她的手，如同過往的每一天，“十幾年前我便答應你，以後有了機會，便帶你游遍天下，現在，這個諾言終於兌現了。”

沈輕稚仰頭看著他。

兩人如同尋常夫妻那般一起相伴十五載，這十五載里雖也會有爭吵，偶有爭執，但最後都會化為握在一起的手。

沒有人比對方更了解自己，更在乎自己，也更愛重自己。

沈輕稚比任何人都明白，蕭成煜的感情有多鄭重，他對待自己從來都是珍重的。

十五再過去，當年說的那些話言猶在耳，但沈輕稚的心境卻變了。

沈輕稚也會握住蕭成煜的手，笑聲融入波浪里：“當年沒有給你的回答，待咱們到了最後一站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答案。”

蕭成煜驚訝地看向她，而沈輕稚卻微微紅了臉，她低下頭，難得沒有回望他的眼神。

沒有得到回應，但蕭成煜卻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驚飛了盤旋在天際的鳥兒，卻也如同醇厚的美酒，迷醉了兩個人的心房。

這一趟南巡的路途遙遠，蕭成煜沒有定每一個停靠點的時間，皆是隨心而為。

三日之後，御船停在了徽府的港口順吉縣。

待到接見了當地的臣公士紳，又開了宴會之後，蕭成煜便同沈輕稚改換常服，領著三個孩子出了門。

因大運河的開通，順吉依託碼頭的便利，直接從下縣升為上縣，縣中商街、客棧、驛官櫛比鱗次，熱鬧非常。

又因御船第一站停泊於此，讓徽府毗鄰的百姓皆是聞風而來，以至順吉的客棧已經爆滿，無處可住了。

沈輕稚牽著女兒的手，領著她看一路看攤子上的小物件，而蕭璟巒早就不知道跑哪裡去，沈輕稚和蕭成煜也不去管他。

蕭璟嵐跟在父親身邊，那雙同深邃的眸子落在每一處所見，似要把順吉的一草一木都記在心裡。

這是他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第一次看大楚的風土人情，也是第一次看他以後即將君臨天下的山河。

蕭成煜見他難得有些激動，便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十五歲的蕭璟嵐已經比沈輕稚高了半個頭，同蕭成煜只差一拳的高度。

他面如少年，卻心智成熟，不輸成人。

近些年來，當蕭成煜發現太傅們除了為君之道，其實再也教不了他什麼，便把他帶在身邊，每日讓他一起跟著處理政事。

如此鍛煉之下，等他過了二十，就能順利接手朝政。

蕭成煜拍著兒子的肩膀，低聲道：“八寶，以後你有的是機會再來看，等到你過了十六，就讓你的先生們陪著你四處遊歷，好不好？”

蕭璟嵐眼睛都亮了。

他看向父親，難掩興奮：“父親，當真？”

蕭成煜笑著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蕭璟嵐想了想，道：“那兒子想去夏州、齊州看一看，再去幽雲三州看一看咱們的馬場。”

這是蕭成煜的功績，是他率領大楚將士打下來的領土，蕭璟嵐就聽著父親的豐功偉績長大，對那裡有著無數的嚮往。

蕭成煜卻若有所思：“你想去那裡嗎？”

蕭璟嵐點頭：“想。”

蕭成煜並不阻止，她道：“想去便去，這天底下沒有你去不了的地方。”

“多謝父親。”蕭璟嵐靦腆笑了。

每當他這麼笑的時候，沈輕稚和蕭成煜才覺得他依舊是個孩子。

一家人慢慢從街頭走到了街尾，沈輕稚給兩個兒子一人買了一個松墨，給女兒買了一本她沒讀過的書，甚至還給蕭成煜買了一個扇面。

最後她轉來轉去，都不知道要給自己買什麼，只能遺憾作罷。

等到晚上回了御船，一家人便做在一起吃熱鍋。

春日的傍晚還有些寒涼，用河中的草魚燉煮一大鍋魚湯，用來涮肉最是妥帖。

熱熱鬧鬧用過晚飯，沈輕稚和蕭成煜照例甩開孩子們，兩個人一起在甲板上賞景。

不知不覺就到了月圓日。

天際星光璀璨，明月皎潔，預示明日的好天氣。

沈輕稚親自煮了一壺果茶，給兩人都滿上，然後便一人一杯慢慢品茶賞景。

相伴相守，不須多言。

一杯暖茶下肚，蕭成煜才把茶杯放到桌上，他笑著看向沈輕稚：“今日你沒給自己買禮物。”

沈輕稚便道：“什麼都不缺，就沒有買。”

蕭成煜就點點頭，他遲疑片刻，還是從袖中取出了一個荷包。

“你沒給自己買，但我給你準備了。”

沈輕稚有些驚訝，她記得一路上蕭成煜都在跟兒子說話，似乎並沒有買什麼東西。

她接過荷包，打開往裡看了一眼。

裡面是一塊錦帕。

沈輕稚很是好奇，她荷包打開，從裡面把帕子取了出來。

這帕子的料子很普通，就是一塊成色一般的細紗，但帕子上卻綉了一叢凌霄花，凌霄花邊還綉了一個彩字。

沈輕稚摸著這十幾年未見的帕子，不由想起當年那個大雪紛飛的午後。

她笑著問：“我一直以為它丟了，原是陛下撿到的。”

蕭成煜深深看著她，告訴她：“以後我不再需要這一方帕子了。”

“我已經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