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些什麽?”
“帳本啊,人情換成錢,這都是你欠我的,日後可都是要還我的。”
顧言一挑眉,芸娘咬著筆杆,歪腦袋想了想,
“不對,不光是你欠我的,我還得把你給我做的也記上,這帳才公平。”
說著,芸娘埋著腦袋,吭哧吭哧寫著,嘴裡還嘟嘟囔囔,
“幫我解圍退婚,二十錢。”
“火裡救我,一百錢。”
一條條聽下來,像是條條暖流緩緩在燈光裡疏散,顧言眯起狹長的眼睛,真是想不到才短短一月,兩人已經經歷了這麽些事。
“還有那餛飩,十文錢”
“今日幫我辯解脫身,算個五十錢吧……”
可顧言越聽越琢磨出點不對頭來,感情他欠芸娘都是幾兩百十錢,到他還的時候就幾十錢幾錢的還,這得還到猴年馬月去,他頓了下,向著芸娘湊近了些,少年呼吸聲輕輕噴在她耳邊,
“你這帳這麽算對嗎?”
芸娘瞥了他一眼,理所應當道;
“哪裡不對,我可是再公正不過了,你瞅瞅,一條都沒漏,你可別想賴帳。”
顧言掃了一眼那密密麻麻地帳本,正想說就這些東西,自己也不會賴她,她倒不用這法子記帳,可剛張了張嘴,就聽有人敲門。
燈下,芸娘和顧言神色都是一怔,這麽晚了誰會來敲門呢?
顧言斂起神色,瞥了眼敲門聲傳來的院子,摁住要起身的芸娘,淡淡道:
“天色太晚了,我去開門。”
芸娘看著顧言起身拉開門,走到黑乎乎地院子裡,只聽木門被支啞拉開,門外清脆的人聲順著夜風飄進屋裡:
“謝大人請顧郎君到州署府裡相見。”
芸娘一怔,心裡隨著夜風打著轉兒,看著眼前涼透的米粥,心裡直犯嘀咕,那謝朓不是早上裝作不認識顧言,怎麽晚上就要見他。
夜入了州署府,廊腰縵回間偶然有仆人低著頭提著燈從眼前走過,梅花樹上掛著些紗燈,風一吹,透著些朦朦朧朧地光亮,屋子裡的說話聲透過細細碎碎地傳過來。
“好久不見了。”
謝朓背對著顧言,拉長了音,在書桌前踱了幾步。
“今日在鬧市說得那話倒有些意思。”
顧言一挑眉,隻盯著桌上燈外的綃紗垂下眼,不知謝朓今天在哪裡看到的,不過有些話聽聽就好,反而是說這話的目的才值得細思。
謝朓瞥了他一眼,負手道:
“開元年初,我離京的時候,也是這麽個寒冬將過的日子,出京那日你祖父顧閣老站在長亭對我說,謝朓啊,別管你做了什麽沒做什麽,在聖人眼裡,你我不過皆是蜉蟻,走了就別再回來。”
說到這,謝朓話音頓了頓,回頭看向顧言,
“這話如今我也說給你聽,昨朝我一見你,即知你是來求我的,但我不能幫你。”
他歎了口氣,
“顧言,顧閣老幫過我,這道理我才說給你聽,你顧家一夜覆滅,亦大道所至,事有合宜,有些事合該你遭了,那就只能咽下去,過你該過的日子。”
“該過的日子?”
顧言微微撩起眼,眼角眉梢有些嘲弄,眼神卻泛著森森寒意,
“大人覺得我該過什麽樣的日子?”
謝朓一頓,看向那少年,
“反正離這官場遠一些,你我只不過是蜉蝣,若有出事那一日,誰都跑不掉,熙攘繁盛,順應而活,這才是世理。”
“順應而活?”
顧言嗤笑一聲,
“大人知邊戍流放每日要受多少杖?四十五杖,皮破肉爛不人不鬼,可顧言還活著,那便是天容我,鯤鵬展翅九萬裡,不見蜉蝣萬千,待等到蜉蝣撼樹那時,便是改天換日之時。”
謝朓聽到這話,面色肅然,半晌沒出聲,眼裡有著猶豫,
“那你想怎麽做?”
顧言收起眼底的寒意,面色淡然,
“我要大人為做我做科舉的擔保。”
謝朓沉下氣來回踱了兩步,桌案上的香籠升起淡淡的煙霧,把人的心思也帶的縹緲起來,他回頭審視著跪著的少年,
“太子一夜之間死的不明不白,景王和裕王都盯著風吹草動,我若這回幫了你,對我有什麽益處。”
顧言抬頭,直直望進他眼裡,眸子如暮春驚蟄的雨水,透著絲絲涼意,薄唇輕啟,
“若將來大人有難,我願保大人闔族性命安康。”
天色漸晚,一盞飄搖的燈隨著馬車緩緩從遠處駛來劃破黑暗,到了漳州城門下,那馬被車夫一拉停了下來,馬夫壓低了眉眼對車內的人說,
“小姐,到漳州了。”
車裡傳出個嬌縱輕揚的聲音,
“安歌,要我說啊,你為找這妹妹也是費盡了心思,縱使你不是姨娘親生的,憑著這份心,我那表妹這輩子都應對你感恩戴德。”
聽到這話,車裡又傳出個溫婉入骨的聲音,輕輕柔柔融在風裡,
“表妹,話可不能這麽說,我畢竟不是夫人親生的,到底也不能和妹妹相提並論。”
說著車簾被一隻如蔥白的手掀開,燈下露出張精巧的鵝蛋臉,眼如秋水,像極了江南水鄉漫散的煙雲,只需一陣風,那煙雲就化成了一汪柔柔的水,任誰看著都不由地軟下了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