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縣不算很窮的,但也有些村子掙扎在溫飽線上,我……我阿瑪任歙縣縣令後,便琢磨著有沒有什麽東西是歙縣有,旁的地方又沒有的,又找來老農過問歙縣的土地、地形適合種什麽糧食、不適合種什麽,還有蓄養牲畜也是精挑細選,由官府帶頭扶持,讓底下老百姓跟著乾,免費發些糧種、還給些貼補銀子。最後定下來鱖魚、歙茶、貢菊、花豬、徽墨五大特色產業。等縣裡五六年終於掙了些錢,官府也收得上稅了,我阿瑪便開始努力造橋修路,這樣歙縣的五大招牌才能行銷到外地,我……我阿瑪還造了官船,這樣縣裡官田裡的各色土產就能跟外頭換錢,官府賺了錢,又能給縣裡買耕牛、買種子,還能給下鄉教老百姓耕種、養殖技巧的官吏們發貼補銀子……”
這其實都是後世最基礎的扶貧政策,程婉蘊靠著父愛濾鏡、裝傻充愣裝天真才把程世福忽悠上了道,不是沒有風險的,但這也是基於程世福是個“女寶爸”,對她有無限的“我閨女從小聰明”的濾鏡,願意無條件相信她,她才敢說。但她其實也只是提了個點子和方向,前期調研、實踐與試錯都是程世福自個帶著師爺泡在田間地頭、山野中摸索出來的。
扶貧這事,也就開頭五六年是最難的,等成果出來了,後面就都是良性循環了。歙縣官府、鄉紳氏族和百姓是連在一起的,大夥的飯碗都緊密相連,那些貪腐的、想砸鍋的,往往都容易被激憤的民眾淹沒,大概只出過幾回不好的事,後來就順了。
除了扶貧,還有賑災。
“我阿瑪任歙縣縣令後,便設了常平倉、社倉和義倉。這些都是他從番禺調任回家鄉歙縣後才做的。之前每逢災禍便易子而食,後來就好多了。”這也是程婉蘊借鑒後世的經驗教訓,拐彎抹角、循循善誘給程世福提的點子,常平倉原本明朝就有,不算出格,在平時糧價低的時候便由官府出面稍提糧價收購,糧價高的災年便可以平抑糧價拋售,既可以避免谷賤傷民,又能防止谷貴傷民。
社倉、義倉也不算程婉蘊的創舉,她也只是基於後世經驗提了點子,程世福和師爺們去完善的。就是每年讓歙縣的大族、地主捐贈定額糧食到社倉、義倉,這些倉都以商號、世家冠名,並在科舉、縣學名額上適當給予加分照顧。除此之外,官府也多渠道收購糧食作為備荒倉儲,等到災荒發生之時,便可以不必依靠朝廷的調撥,自行賑災!至少在歙縣的時候,這三種糧倉都挽救了很多民眾的性命,甚至有一年,歙縣在洪災裡,只有淹死的人,沒有餓死的人。
她在歙縣雖然鹹魚,但因為不忍心程世福愁白頭髮,也曾做過很多努力,直到越發臨近選秀的年歲,又被浸豬籠和其他一些事深深打擊,認清了現實後,便又開始擺爛了。
程婉蘊是間歇性發奮人格,而且宮裡能讓她發揮的余地實在太少了,在歙縣,程世福就是頭頭,只要他帶頭支持就沒有做不成的,就算做錯了、沒成功也沒事,他不會怪她,因此政策能夠推行下去。但宮裡的頭頭是康師傅……程婉蘊哪裡敢胡說八道。
她這也算是“因地製宜”地求生了。
胤礽默默聽著,心中再三肯定——怪不得皇阿瑪早早就說過程世福是官聲極好的可造之材,原來他還做過這麽多為民謀利的好事。這些政策聽著的確不錯,但卻有個致命的缺憾:並不是每個縣令都是程世福,否則就不會有“破家縣令”這種俗語傳出來了。
就拿阿婉方才所說,官府取得了成果賺到了銀子,程世福選擇造橋修路,外出購糧,但大多數的縣令只會將那些銀子都佔為己有,用來孝敬上官、購買田畝房屋大宅以供享樂,或者給自家不成器的兒子買個官當當……聽說程世福當年從歙縣離開的時候,百姓們是哭著一路相送的。
這樣的人終究是少的。
他雖然頭一回見識到平頭老百姓過的真實日子,在這方面他不如阿婉,但官場上的風氣,卻是阿婉不如他知道得透徹了,貪官總比清官多、官油子也總比乾實事的多。
胤礽深深沉思的目光望向天際,他忽然想把自己一路上見到的所有事都記下來,隨時傳回給皇阿瑪知道,真正的大清是什麽樣子的,皇阿瑪知道嗎?
執著於遏製八旗勢力,執著於平衡朝堂,卻忘了腳下大地億萬萬的大清子民。
要知道當初大清可不是從前明手裡接過的國家,而是闖王李自成。李自成是何人?他原本是給地主放羊的。王朝覆滅在亂臣賊子手中的少,覆滅在忍無可忍的民眾手裡頭的多。
胤礽想著想著忽而倒吸了一口涼氣,一下站了起來,披風從他肩頭滑落,程婉蘊怔了一下,就見他又彎下腰來緊緊抱了她一下,用力說了句:“阿婉,你是我的福星。”
話音未來,他就大步走下樓梯,將沒找到木板於是自己跟著窩在火塘邊睡覺的德柱一腳踹了起來:“叫專門傳信的人過來,我有一封信要立刻傳回京城。”
德柱睡得迷迷瞪瞪,人還沒完全清醒,胤礽又已經拋下他上了樓,將阿婉抱回屋子裡,塞進碧桃用手爐暖過的被子裡,讓她先睡。他自己卻翻了半天行禮,總算找出來一遝空白折子,預備將來到通州及留宿小漁村的所見所聞,都一五一十記錄在空白折子上,落筆前,他細細思量,隨後才鄭重萬分地寫下了:“論民生”三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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