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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媳[重生]_希昀【完結】》番外前世完 春風不改舊時波
第 119 章

半月後。

深秋寒風朔朔,桂花已落,細小的黃花零落一地,無人問津。

王府剛理完一場喪事,又辦了一場。

半月前給謝雲初送殡,喪葬隊伍遇信王餘黨作亂,王書淮被信王刺了一劍,幸在刀口偏了幾分,不曾傷及心髒,勉強保住一條性命,但被火油燒了一身的二老爺就沒這麽幸運了。

姜氏那張引以為傲的臉被毀了個幹淨,二老爺為護着妻子,背身承受了大面積的火油灼傷,他數日前本吐了一口烏血,這還是念着愧對兒媳婦非要送一程,沒成想把命送了去,兩層傷加在一處,最終沒能熬過,于半月後去了。

至于窦可靈許時薇并王書曠和王書同兄弟,均有不同程度受傷,無一例外容貌毀了,身上肌膚潰爛,苦不堪言。

信王當場身隕,謝雲初的屍身也被燒了個幹淨。

謝雲佑親自将姐姐骨灰裝在一個小壇子裏,撒去了江河,盼着姐姐來世做一率性自由之人,莫要再托生至謝家,也不要再遇負心人。

王家給謝雲初做了衣冠冢。

二老爺王壽這一去,喪事辦得十分匆忙。

隻因府上無主事的主子。

王書淮雖然撿回一條命,卻因長劍貫穿肺腑,心傷之至,久久難以康複,卧床不起。

姜氏容貌被毀,加之身上燙傷嚴重,日日被疼痛折磨,吃盡了苦頭,每每對着鏡子便嚎啕大哭,後丈夫故去,這一生最寵愛自己的人驟然沒了,人便傻了,對着鏡子時而哭時而笑,漸而陷入癡狂瘋癫。

窦可靈和許時薇臉上均有傷疤,哪裏有臉見客,不僅得接受毀容的事實,還得忍受灼傷的摧殘,情緒變得反複無常,甚至失魂落魄,一輩子的榮辱安康均毀在這一場煙火裏。

王書曠和王書同因護着妻子,傷得就更嚴重了,每日躺在塌上翻來覆去哎喲喊疼,都顧不上為父親去世而哭喪。

王壽故去後,王書曠和王書同兄弟最終以扶靈柩回鄉安葬為由,紛紛攜妻兒離開京城回了老家。

燙傷可不比別的傷疤,好得慢,傷痕永不可愈。

好不容易結了疤,又癢得厲害。

不知是何人說是謝雲初英魂顯靈,回來報仇,于是窦氏和許氏諸人日夜寝食不安,往後的日子雞飛狗跳,夫妻嫌隙,不一而足。

至于那姜氏,成了瘋癫之人又如何見客,自然也是送回老家安置,過去被兒媳婦伺候得周周到到的精致人,無論吃穿用度無一不精,瘋了後,什麽都往嘴裏塞,堪堪一月雙目發怔,口中含痰,已瘦成皮包骨,又加之半夜夢醒,總要夢到丈夫和謝雲初,驚吓過度,漸漸內裏起了病竈,氣息奄奄數月也跟着二老爺魂歸故裏。

王書淮接連給父母守喪,又因傷病在身,不能履職。

隻是皇帝念着他功勳卓著,将內閣首輔之職空缺,每日照舊吩咐人将折子送去王府給他過目,王書淮雙目被火光燙傷,并不能目視,便由長住府上的幕僚文書讀給他聽,就這麽熬了數月。

王書淮門生故吏遍布朝廷,朝廷着實不能沒了他。

年輕的皇帝壓不住底下的朝臣,急需王書淮坐鎮內閣。

皇帝數度遣太醫去府上探病,想知道王書淮何時能痊愈,隻要他痊愈,便可奪情起複,讓他恢複內閣首輔之職。

而此時的王書淮,穿着一身白衫躺在書房的軟塌上,信王那一劍在他背身留下一道猙獰的傷疤,大半年過去了,看似痊愈,每到暴雨陰濕時節,胸口便隐隐作疼,沉郁在心中的傷也被牽起泛起澀澀的酸楚。

夏雨綿綿。

軒窗被全部推開,一大片濕氣裹挾而來。

珝哥兒穿着雪白的小長衫端坐在桌案後習字。

五歲的孩子,個子修長如新竹,腰身挺得很直,習了一會兒字,書卷被夏風掠起,雨沫子灌入眼角,他脹得揉了揉眼,擡眸望去,院外細竹被傾盆的暴雨澆倒一片,将原先洞開的那一片湖光水色擋了個幹淨。

珝哥兒癡癡看着零落不堪的石徑,腦海浮現娘親的模樣。

這時,身後的內室傳來一陣低沉的咳嗽聲。

珝哥兒回神,立即繞出圈椅,來到裏間,王書淮強撐着床欄坐了起來,曾巍峨挺拔的身子彎曲佝偻,泛着幾分清頹。

自謝雲初故去,王書淮便将兩個孩子帶在身邊。

偌大的國公府,也隻剩下父子三人,珂姐兒由林嬷嬷等人帶着在春景堂午休,珝哥兒陪着爹爹在書房溫習。

珝哥兒乖巧地來到床榻邊,倒了一杯茶遞給王書淮,王書淮掩了掩嘴,擡起一張清瘦的面容,接過茶水慢慢飲盡,将茶盞擱下後,卻見珝哥兒安安靜靜站在他跟前未動。

他雙目被火光逼燙,布滿血絲,已産生了不可逆的損傷,視線幾乎是模模糊糊的,不大看得清。

天烏沉沉的,天光忽明忽暗照進來。

小小的孩子,面容白皙稚嫩,雙眼純澈,長睫濃密,有着謝雲初的影子。

大半年過去了,他以為那個人已遠去,那個人卻又時時刻刻在他眼前。

他以為那個人在身邊,她的模樣又如照影驚鴻,一閃而逝。

王書淮視線在兒子臉上定了片刻,淡聲問,“靈飛經抄好了?”

珝哥兒鄭重點頭,“抄了一遍。”

珝哥兒剛習書認字,王書淮對他要求極嚴,珝哥兒性子也像極了王書淮,克謹自省,十分專注。

王書淮撐着床欄起身,帶着珝哥兒來到書房桌案後,将他的書帖捧起貼在眼前,隐約能看出他筆跡輕浮無力,于是一筆一劃均給他詳解,親筆示範給他看,珝哥兒記住了,站在高大的父親身邊認真點頭,

“兒子待會重新抄一遍。”

王書淮正要颔首,卻見兒子盯着他晃頭晃腦,仿佛他身上有什麽異樣,問道,“怎麽了?”

珝哥兒指了指王書淮的袖口,“爹爹,您袖口破了。”

王書淮一怔,手摸過去,窄口袖下脫了線,粗粝的手指覆上去,一下摸到了繡花的紋路,像是蘭花紋,順着紋路撫過,修長的枝葉線條十分滑順,也不知是磨得還是什麽時候扯壞了,那朵蘭花的枝葉從當中被截斷,每一針每一線皆是她手縫,王書淮沉默地坐着,久久沒有說話。

漸漸的日子涼了,明貴将他夏裳收起,從櫃子裏尋來了一疊秋衫。

都是謝雲初在世時,給王書淮縫制的衣裳,很多是她病重前親手所做,也有一些是針線房的手藝,隻是每每針線房送了來,謝雲初總要親自在他衣襟或袖口繡上一些花紋,有青竹,有蘭花,又或是冷松紋,處處刻上她的痕跡。

妻孝父母重孝兩重在身,是不能穿新衣裳的。

明貴自然沒想着給他換。

将舊衫尋出來,替王書淮擱在高幾上,朝外頭喚了一聲,

“爺,水好了,該沐浴了。”

不一會,伏案忙碌的人慢慢撐着桌案起身,蹒跚來到浴室,王書淮沐浴從不叫人伺候,明貴将一切準備好,攙着他在浴桶立定,便出去了。

王書淮默然立在水桶邊,水汽萦繞暈濕了他眼眶,他将外衫解下,待要舀水淋浴沖洗身子,忽然間仿佛聽到有人在喚他,

“夫君....”

王書淮猛地回過眸,迫不及待張望過去,門口的屏風處,暈黃燈火綽約,仿佛有影子在晃動,好似下一瞬便有人走進來,王書淮呼吸發緊,牢牢注視着那個方向,挺拔清瘦的身影一下繃如滿弓,就那麽靜靜等待着。

也不知過去多久,水已涼,水汽彌散。

外頭始終沒有人走進來。

隻餘一角珠簾時不時拍打屏風,發出一絲若有若無的餘響。

王書淮這一夜淋了冷水,夜裏又發了高熱,燒的迷糊了,發紫幹涸的嘴唇抽動着,就連胸口也有淤血郁結擂動,卻始終吐不出來。

腦子渾渾噩噩,有時似炸開一道雷,有時被迷霧萦繞,不知是麻木了空虛了,還是失魂落魄,總歸鬧了幾日均不安寧。

柿子熟了,秋雨悄然而至,涼涼的風透過窗紗浸潤進來,吹得孩子打了個噴嚏。

昨夜林嬷嬷便交待珂姐兒,今日八月十六,是謝雲初的忌日,兩個孩子早早起床,乖巧地穿好各自的衣裳,清晨隻飲了一些清粥便由林嬷嬷,夏安春祺和冬寧帶着,準備去城外的衣冠冢祭拜母親。

臨走之前來書房給王書淮請安。

王書淮還是那身雪白的素衣,安靜地坐在羅漢床上。

他臉上幾乎看不到任何情緒,淡到連眼皮似乎也掀不起。

七歲的珂姐兒先屈膝施禮,

“父親,今日是母親忌日,我和弟弟要去城外祭拜。”

王書淮目光空洞看着她,慢慢點了下頭。

珂姐兒又道,“我夢到母親托話,說是想吃一盤春卷,晨起我便跟着桂嬷嬷打下手,親自做了一盤待會給母親捎去。”

王書淮聽到“托話”二字,嘴唇蠕動了一下,幹啞問,“她還說了什麽?”

珂姐兒目露孺慕,絮絮叨叨把夢裏謝雲初對她的囑咐說出來,

“叫女兒夜裏不要貪涼,想吃什麽讓桂嬷嬷和林嬷嬷做,還叫女兒照看好弟弟....”

說到最後忍不住哽咽出聲。

珝哥兒也在一旁接話,“我也夢到了娘親,娘親要我多吃飯,把體格練得壯實了,将來不必被人欺負,也可以護着姐姐....”

王書淮失神地聽着,“還有嗎?”

兩個孩子努力回憶,聽得出來,他們不止一次夢到母親。

而他一次也沒有。

她托給兒女的夢裏,也沒有任何與他有關的隻言片語。

等人離開了,王書淮還坐在那兒沒動,旋即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牽起傷口隐隐作痛。

日頭升去半空,又慢慢西陲。

王書淮在桌案後聽屬官念了一會兒折子,又看了一眼外頭。

思緒不知飄去了何方。

高詹和李承基今日過來探望他,

“陛下的意思是一年喪期已滿,您可以回朝了。”

王書淮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沒有什麽反應。

入夜了,眼底的光越發模糊。

王書淮混混沌沌睡了一會兒,不知不覺摸出了書房,自然而然翻出牆根,尋到一匹快馬,漫無目的往前使,也不知使了多久,馬匹來到城郊三十裏外的一條大江。

謝雲佑将謝雲初的骨灰散落在此地。

王書淮便在江邊石頭處坐着,吹了一夜涼風。

是年九月初一,皇帝奪情起複王書淮,王書淮再次換上那身緋紅的官袍入了內閣。

過去意氣風發的閣老,如今穿着那身象征至高無上尊榮的坐蟒賜服,頹然坐在圈椅裏,腦海裏全是謝雲初死那一日,被刺目的那抹鮮紅,神情寡淡無波,再也沒了那份鮮活氣。

上午廷議,午後皇帝問政,王書淮陪伴在側。

至傍晚,明貴會從府內提來一個食盒,趁着諸位大臣用膳時,悄悄将家裏送來的幾道菜擱在他桌案前。

王書淮目光定在那幾樣菜式上,失了神。

過去她總舍不得他吃堂食,日日皆要送菜。

那時不甚在意,她做什麽,他便吃什麽。

她問他好不好吃,合不合胃口,他都覺得好。她樂此不疲做着,久而久之便成了他的喜好。

事實上他哪有心思在吃食上,衣食住行妻子替他打點好,他便全部依她。

後來就連官場逢迎,旁人就着他口味點菜,點的也是謝雲初愛做的幾樣。

今日面前依舊擺着熟悉的佳肴,甚至是熟悉的模樣,嘗到嘴裏,卻再也不是那個味了。

又是一年開春,蒙兀大旱,舉兵南下,王書淮以內閣首輔之尊,領兵部尚書之職,前往宣府迎戰,王書淮不按常理出牌,用兵如神,牽着對方鼻子走,對方漸漸被他消磨意氣,亂了陣腳,王書淮用重兵撲過去,打得對方倉皇而逃。

戰事過半時,副帥李承基告訴他,

“雲佑來了邊關。”

這些年王書淮極少說話,大多時候是別人說他聽,即便有什麽吩咐,提筆寥寥數字寫下,也有人懂他的意思。

可是一旦涉及謝雲佑,王書淮便主動開了口,“他來做什麽?”

李承基道,“他要參軍。”

王書淮第一反應是他傷了腿如何上戰場,最後卻是擺擺手,“你暗中照料些,他愛做什麽便做什麽,務必護着他的安全。”

謝雲佑腳雖跛,人狠心狠,劍走偏鋒,首戰便立了不大不小的功勳,為邊境将士側目。

比起在京城被謝晖強壓着讀什麽之乎者也,來到戰場上肆無忌憚揮灑他的性情,仿佛更适合他。

前不久陸氏母子三人已經過世,謝雲霜也定了婚事,如今謝家就剩下他孤零零一人,他想做什麽也無人掣肘,雖有幾分孑然一身的悲涼,也夾雜着幾分肆意人生的痛快。

這一戰下來,謝雲佑以擅出奇謀而著稱,漸漸在軍中贏得了名望。

半年後戰事告捷。

王書淮身上又添了一層功勳。

他如今已經是當朝一品國公爺,賞無可賞,皇帝隻能賞他莊子田産,绫羅珠寶,一車又一車賞賜被擡入王府,王書淮漠然立在寬闊的朱庭外,看着廊庑的臺階處出神。

過去,無論他從何處歸來,那裏總有一道柔秀端莊的身影,楚楚伫立着,款款送他出門,又高高興興迎他回府,明明端莊大方不忍堕了一點王家長媳的風範,卻又情不自禁朝他投來腼腆一笑。

總總在他風雨兼程的暗夜裏,給他捎來一道溫軟的家書,備好經久耐穿剪裁得體的衣裳,讓他在無數浴血奮戰的征途上,被那一抹溫柔而堅定的守候蘊養着,慰藉着。

他移至空曠的庭院內,周身人影重重,來來往往,卻沒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死心。

沿着斜廊往春景堂方向去,來到書房與春景堂之間的敞廳。

過去他們夫妻常常在此處議事,議完,她回春景堂看孩子,他去書房繼續挑燈夜戰。

男主外,女主內,夫妻之間可不就是如此嘛。

他戰服未脫,快步回到春景堂,越過月洞門一瞧。

廊庑角落裏依舊擱着她慣曬書的書架,東北角院牆下的那口黑漆漆的老缸還在,零星幾朵枯荷撐起夏末最後一點綠,缸邊她手植的桂花樹越發濃郁了,牆角的苔藓依舊斑駁。

那個時候,左有長公主施壓,右有信王虎視眈眈,祖父去世,他背負着晉寧舊臣沉重的屬望,在暗夜裏踽踽獨行,無論多麽艱難險阻,每每回首,總有一雙明熠如月的眼,如同一盞燈,照亮他回家的路。

沒有了。

什麽都沒有了。

攜着一身榮耀回府,滿載星輝歸程,那個本可以陪着他坐享榮華富貴的女人,在他不曾矚目的暗夜裏早已無聲無息凋零。

也不知僵站了多久。

就連林嬷嬷給他奉的茶水也涼透了。

他從夕陽漫天立到薄暮冥冥,再到夤夜初寒突至。

那一身濯濯如玉般的姿容已經不在,他像是垂暮的老人,披着一件雪白的長衫,在夜風裏殘喘茍延。

又是一輪皓軒明月,不知不覺四年過去了,連着姜氏的孝期已滿。

王家家族老一輩的長輩,從青州琅琊鎮奔來京城,四位老人嚴詞厲令王書淮續弦。

他是王家嫡長子,王家現任宗主,他的妻子便是宗婦,王家豈可沒有宗婦,再者兩個孩子也大了,偌大的國公府就靠幾位女管事操持着,很不像樣。

王書淮沉默地聽着,慢慢飲了口茶。

叔伯輩的老人仍在喋喋不休,

“王家宗婦不能空缺,你也一向是個最講規矩的人,該明白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的道理,續弦的事得提上日程了。”

王書淮聽到“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數字,忽然詭異地笑出了聲。

這是自謝雲初死後,他臉上第一次有了額外的情緒。

“哈哈哈....”

他用力地捂了捂發脹發疼的胸口,手背青筋暴起,雙肩劇烈地顫動着,薄薄的皮肉裹着消瘦的顴骨,笑得近乎癫狂。

好一個“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他王書淮廓清環宇,清查人口,推行稅政,讓國庫日漸充盈,國力蒸蒸日上。

全大晉的百姓都受益于他的功勳。

獨獨他的妻...他這輩子最該回饋矚目深愛的人,卻孤零零慘死在惡人荼毒下。

他怎配?

他不配為她的夫。

過去他也曾視宗子責任為生命,也認同宗婦一日不可空缺,可如今想一想,弄一個女人坐在本該她的位置,聽着珂姐兒和珝哥兒喚那人為母親,王書淮隻覺心口湧上一股惡心。

“從今日起,我王書淮卸王家宗子之任,我亦可脫離王家之宗,你們擇賢而立,擁長而立皆可....”

沿着石徑回春景堂,敞廳處人聲湧動,他邁了過去。

珂姐兒和珝哥兒也出喪了。

林嬷嬷帶着針線房的嬷嬷給兩個孩子量體裁衣。

王書淮就站在一旁看着。

林嬷嬷給孩子們量好,來到他跟前請安,瞅了一眼他身上洗白的舊衫,施禮道,

“二爺,要不奴婢也讓針線房的嫂子們給您量一量。”

王書淮這四年多穿得都是謝雲初在時準備的舊衫,一件新衣都沒有。

王書淮看着日漸長大的兒女,模糊的視線被絢爛的日光晃了晃,“不必了。”

珂姐兒十多歲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穿着一件杏色的襦裙,罩上一件姜黃的披帛,梳着雙丫髻,一張粉嫩的臉蛋越看越像謝雲初。

她性子越發沉穩,主動幫着林嬷嬷管着家事。

人人道她有謝雲初的遺風。

珂姐兒念着風光正好,在敞廳下擺了一張長幾,準備筆墨紙硯,想做一幅畫。

夏安立在一旁問她要畫什麽。

珂姐兒望着蹲坐在柱子邊看書的弟弟笑了笑道,

“娘親去世時,珝哥兒還小,我怕他不記得娘親的樣子,我要把娘親畫下來。”

夏安聞言頓時濕了眼眶。

珂姐兒得王書淮親手教導,又師從女師數年,畫工極是出衆。

循着記憶裏的模樣,行雲流水般畫下一幅宮廷美人畫。

或許是那個模樣刻在心裏太久,珂姐兒落筆不作任何停頓,等畫完時,連她自個兒看着那幅畫都喃喃失神。

就仿佛母親走入了畫裏。

淚花在眼眶湧動,她立即招珝哥兒過來瞧。

珝哥兒望着母親的樣子,出了好一會兒神。

“姐,這幅畫贈我可好?”

“那可不行,這幅實在太好,是我一筆寫就,我怕是再也畫不出第二幅這麽好的來,這樣,我再畫一幅給你,這幅我自個兒留着。”

“不行,我就要這幅。”

珝哥兒頭一回蠻橫無理地過來搶。

珂姐兒小心翼翼捧着畫卷立即往院子裏逃,“不可以,不可以...”

珝哥兒追了過去。

銀鈴般的笑聲伴随哭聲夾雜而來。

王書淮仿佛聽到有一個聲音在耳邊回蕩,待細細甄別,是風拂過他心尖,如同穿過漏風的篩子,發出的飕飕聲。

這一夜,他抱着那幅畫,徹夜失眠。

桃花謝了春紅,時光太匆匆。

一年又一年過去。

王書淮白日處理政務,晚邊親自過問一雙兒女功課,數年如一日。

身子照舊是不好,每每到夜裏總要咳醒幾次,太醫道他沉疴在身,郁結未消,積重難返。

随着年齡增長,他目光越發模糊了。

那幅畫他看不清,便放在手裏撫摸。

有的時候看着嬌豔的女兒,總以為回到了自己新婚之時,看着那道鮮活明豔的人兒含羞帶露朝他走來,唇角會忍不住揚一揚,隻是每每那一抹笑還未及眼底,又被暗黑的光給欺滅,雙目如同死寂的潭,黑黢黢的,不見深淺。

有的時候分辨不出白天黑夜,更多的時候記不清年歲。

也不知是一股什麽力量在支撐着他,他像個機械的人,來回奔波朝堂與府邸。

不知不覺,珂姐兒及笄了。

自有無數媒人膛破門檻來說親,王書淮将她叫到跟前,問她願不願嫁人。

珂姐兒搖頭道,

“我昨日翻看母親留下來的書籍,原來母親曾有辦女學的夙願,女兒便想幫着母親完成她的遺願,去開設一家女學堂,這輩子不打算嫁人了。”

珂姐兒說完忐忑地看着父親。

王書淮聽完愣了愣,倒也沒有多餘的表情。

謝雲初嫁了他生生被折磨死,嫁人着實沒什麽好。

便答應了。

永春十二年的春,二月初二,十六歲的珝哥兒參加春闱。

這些年他勤學苦讀,一日不辍,師從的除了父親這位內閣首輔,更有朝中儒學巨擘,起點高,看得遠,年紀輕輕便做了一肚子學問,旁人難以望其項背。

三日考試結束,十日後放榜。

這一日正是母親謝雲初三十六歲生辰。

一家三口正在春景堂吃素餐。

林嬷嬷早幾年去了,如今春景堂是夏安和冬寧主事。

春祺在謝雲初去世前便已出嫁,夏安和冬寧卻決心為主子守節,一輩子不嫁,護在珂姐兒和珝哥兒身邊,也替王書淮看着後宅。

今日,夏安循着謝雲初教過的手藝,給兩個孩子和王書淮各煮了一碗素雞面。

父子三人圍着八仙桌默不作聲吃面。

今日放榜,珝哥兒心裏有些忐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王書淮卻比往日要溫和許多,吃完素雞面,問起珂姐兒學堂的事。

“有三姑姑坐鎮,爹爹便放心吧。”

自王家出事後,王書琴便去了尼姑庵住着,珂姐兒辦學堂之時,将她請了回來,姑侄二人一拍即合,從此興致勃勃操辦女學。

王書雅嫁林希玥吞金而死,王書儀求蕭懷瑾不得,後來給人做續弦,生出不少事端,人性情大變,後聞父母出事,深受打擊,身子每況日下,為夫家厭棄,沒過兩年也死了。

王家的姑娘均命途多舛,王書琴結局已經算好的。

王書琴性子穩重,有她看着,王書淮确實放心。

珂姐兒又道,“爹爹,昨個兒我做夢夢到娘親,您猜娘親告訴我什麽了?她說她在過去那梳妝臺底下盒子裏給我藏了三千兩銀票,原是要給我做嫁妝的,女兒今晨去尋,果然找到了銀票。爹,您說是不是太神奇了。”

王書淮愣了好一會,喃喃點頭,沒有再吭聲。

十幾年過去了,她竟是一日都不曾入他的夢。

這時,遠遠地傳來敲鑼打鼓的喧鬧聲。

珝哥兒擡眸,明毅的雙眸越過窗棂望過去,換做旁人這會兒已經沖出去了,他卻沉得住氣,父親沒有開口,便坐着不動。

王書淮看着眉目肖似自己,舉止言行越發成熟內斂的兒子,心中也甚是寬慰。

他們總算是長大了,也終于長大了。

不一會,明貴的兒子明吉喘氣不勻來到窗棂外,隔着被推開的支摘窗與裏頭主子作揖道,

“主子,恭喜賀喜,咱們少爺會試第一,禮部傳胪,讓少爺立即進宮,明日一早參加殿試,咱們家怕是又要出一位狀元啦!”

珝哥兒神色一亮,克制着喜悅,回眸看向父親。

珂姐兒則高興地跳起來,熱淚盈眶道,

“太好了,一定是娘親在天之靈保佑珝兒及第!”

她噙着淚高興地迎去前廳。

珝哥兒依舊鎮定地望着父親,隻見王書淮高大的身影端坐在圈椅裏,修長的雙臂搭在扶手上,一束春陽斜斜投進來,落在他發白的衣襟,将那張曾經風華無極的俊臉襯得白皙明銳。

王書淮也不知是高興壞了還是怎麽,額尖慢慢滲出一層細汗,曾經模糊的雙眸倏忽見亮了幾分,珝哥兒清晰地看到父親聽到喜訊時,端正巍峨的身影仿佛晃了晃,随後慢慢靠在背搭上,重重籲了一口氣,仿佛卸下沉重的負擔。

“好,很好......”王書淮抹着汗不住地喘息。

這是珝哥兒第一次在父親身上看到克制不住的歡喜。

王書淮俊臉因情緒激動露出一層薄紅,将整個人也襯得年輕了幾分。

“你會試第一,也是對你母親最好的告慰。”

珝哥兒一想起母親不能享受這份尊榮,終是落了淚。

王書淮看着他,含笑擺擺手,“去吧,未來的路都要靠你自個兒走了。”

珝哥兒“诶”了一聲高興地提起蔽膝出了門。

行至月洞門口,扭頭忘了一眼,父親負手立在廊柱下,眉目被春陽照得越發清晰,鬓角間出明顯的白發。

珝哥兒恍然意識到父親老了,該他擔起這個家了。

他堅毅地施了一禮,頭也不回離開了春景堂。

王書淮獨自一人踱回書房,将侍衛下人全部遣走,先是沐浴更衣,換了一件年輕時才會穿的天藍長衫,将鬓發梳得一絲不茍,漫不經心來到書房後牆,随後從暗格裏拿出一個錦盒,來到桌案後坐下。

錦盒打開,裏面是一個精雕的鬼工球,是謝雲初送給他的二十生辰禮物。

這些年,偶爾夜深他便獨自一人抱着這個鬼工球沉默坐着。

十幾年過去,鬼工球面上覆了一層厚厚的包漿,瑩白的象牙料也漸漸變得深紅,甚至已開了裂。

王書淮不知怎麽便看清了這個球。

整整一年的功夫,層層精雕,花繁富麗,寓意夫妻和和美美琴瑟和鳴,寄托着她對這份婚姻的期許。

王書淮忽然笑了一下,唇齒深深嵌入唇瓣裏,映出深紅的血痕。

他抱着這個球,從天亮坐到天黑,兒子已經入宮,女兒也該回書院了。

整座府邸安靜極了。

他點亮一盞銀釭擱在對面的四方小桌上,過去謝雲初曾常坐在那兒陪他批閱文書。

他擡目看過去,那空空蕩蕩的羅漢床仿佛幻化出一道身影,那人穿着一身嬌嫩的海棠紅的裙擺,端莊又不失妍麗的坐着,眉尾那一顆美人痣微微上揚,恰到好處張揚出她的妩媚,在她頭頂,是那年成婚沒多久,聞她有孕在身,夫妻二人十分高興,合作的一幅畫。

要求是她提的,他欣然應允。

畫中,穿着一身海棠紅襦裙的妻子,站在花園錦簇的院子裏摘花,芝蘭玉樹的丈夫立在她身後,将那一朵不經意落在她肩頭的落英給拂去。

那該是夫妻二人最美的一段時光吧,也僅僅隻有這麽一段。

鋒銳的針刀插入象牙球的縫隙裏,稍稍一扭,象牙球一分兩半,他一刀一刀,将她親手刻下的花紋給摳下來,連着最後寫着“雲初允之”四字的同心結也取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完整的象牙球被他細分成大大小小二十來塊。

迎着窗外日漸明亮的月光,王書淮執起第一塊龍鳳呈祥給擱在嘴中,硬硬的象牙硌在喉嚨裏怎麽都咽不下,王書淮俊臉被脹得通紅,猛地執起備好的酒灌了一口,那硬物便這麽順着火辣辣的酒液灌入腹中,劇痛瞬間刺入肺腑,沿着四肢五骸綻開,疼得他劇烈地抖動身子,下意識弓身如蝦。

修長的手臂瞬間爆出青筋,他顫抖着手指往餘下的象牙塊摸去,一塊,兩塊,三塊.....

大約是疼的麻木了,越到最後越沒有知覺,整個胸膛仿佛不是他的,被撐得如同煉獄,當他将最後一塊刻着二人名字的同心結塞進去時,窗外明月高懸,他視線漸漸模糊,知覺也慢慢在撤退,可唯有這輪月是清晰的。

那一年秋光正好,亦是明月皎潔,大紅的鴛鴦紅帳下,端端正正坐着一人。

她穿着一身對襟通袖喜服,胸前挂着霁色霞帔,頭罩喜帕。

屋內萦繞着此起彼伏的笑聲,喜娘輕輕往他手中擱來一月竿,他接過,來到她身側坐下,用月杆輕輕一挑,一張玉柔花軟的嬌靥映入眼簾,最是那低頭的一抹溫柔,攜着三分嬌羞,四分妩媚,還有幾分春花秋月一同撞入他眼裏,又在心底蕩開不易察覺的漣漪。

王書淮身子癱在圈椅裏,目光凝望窗外那輪明月不動,仿佛有樹枝橫亘過月盤,風拂過,連帶樹枝也舞動,輕輕将這輩子所有坎坷斑駁從他心尖拂去,唯剩一抹無垠的光照進他心底,意識最後剝離那一瞬,他望着那束光,從心口喃喃喚出她的閨名,

“雲初,生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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