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無生趣,大抵就是如此。
他原以為自己要這樣度過一生,但沒想到,這個曾經與他是生死對頭的男人,僅僅用了一年時間就陳兵皇城之下,欲翻覆了這動蕩江山。
那日他被帶到城門之前,離開終日昏暗的地牢,正好奇間就看見了城門之前氣吞河山的士卒,還有正前方馬上一聲銀色鎧甲的駱玄策。那男人太過耀眼,從前爭鋒相對時他便知道。但他不知,為何那人會幾次三番以他性命來要挾駱玄策,他與駱玄策,著實沒什麽交情,更多是生死間的博弈。
大駱朝氣數已盡,他不願成為權力下的亡鬼,趁著守衛松懈,他從城門一躍而下。
他看到馬上銀甲的駱玄策目眥盡裂,惶恐間摔下馬,狼狽衝他而來,他沒見過駱玄策這麽狼狽的時候,哪怕當年被陷害流放,亦是腰板挺直,不見絲毫慌亂。
可惜啊。
從城門摔下來,卻沒死成,還摔廢了雙腿,也因此,才知道駱玄策對他懷了怎樣的心思。
寧祺有三個不能啟齒的秘密,他一早就知道要被自己帶入黃土:其一,那日躍城門是他自願的,非是被那人逼迫,他沒告訴駱玄策。
其二,喜歡駱玄策的懷抱,他胸膛讓人溫暖又安心,心生眷戀,可他不能放任自己沉淪,不能因為一己私心而毀了他。
其三,喜歡駱玄策的吻,每每帶著私心惹怒他,就會換來一陣風聲大雨點小的吻,溫柔得讓他想溺斃在其中,盡管那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吻,但他心底的知足騙不了自己。
所以,他放任自己苟延殘喘了半年,為了駱玄策給予的溫暖。
他很卑劣,他知道。
但又忍不住向他靠近,尋求溫暖,
駱玄策說他沒有心,就讓他當做是沒有吧,否則得了真心,就會生出牽掛。他知曉自己時日無多——被折磨一整年的身體終是出現了衰敗之兆。連喘口氣都悶得慌,有時又像身處熱油中煎炸,有時又像墮入無邊寒潭,夢裡的場景千奇百怪,耗費了他諸多精神。
前半生帶給他的災難已經夠多了,怎能再贈他一場空歡喜,留他與長燈作伴,這條命已經夠爛了,就讓他爛在塵埃裡吧。
黃昏時分,寧祺從昏沉中醒來,那一整年的經歷變成噩夢無孔不入,饒是那時的傷都已經結痂脫落,烙印在靈魂裡的屈辱和傷痛仍如昨日,拉扯著神志,訴說著那些令人發指的苦。
看啊,他是那樣髒的人,怎配那人身邊的暖陽。
寧祺費力抬手,指尖觸及乾涸的淚痕,凝成一條緊致的痕,那是他為所愛之人流過的淚,約莫是甜的。
駱玄策沒有來,這很不符合常理。尋常這個時辰,駱玄策早已在清和宮中,也不說話,就隔著床幔在窗邊桌案上看奏折,偶爾蹙眉也別有一番風情。他以為自己在昏睡,可是沒有,寧祺會睜眼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就像躲在暗處的蛀蟲盯著鮮美的糕點,直到眼角酸澀也不願錯過。
因他知道,駱玄策於他而言,看一眼,便少一眼。
殿內靜的出奇,他知道此時喚侍衛或小廝,皆是喚不到的。夕陽漫過駱玄策落座的桌案,留下一室橘色的溫暖,他眼睜睜看著光被遮擋在屋外。可能再過半個時辰就是日落了,他多想等駱玄策回來,一起看看落日,時間最好定格在落日將落那一刻。
可惜啊。
“出來吧。”他歎息一聲,心底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那翻湧的遺憾也被他狠狠壓回去。
殿內落下一聲歎息,一陣風吹過,床幔前站了一人,“你怎知殿內有人?”
寧祺低聲一笑:“好歹是曾經譽滿大駱皇都的寧公子。”
來人又複歎息,“寧公子知我為何而來。”
如此篤定定的語氣倒不令寧祺意外,他道:“清和宮內,最有價值的,不就是寧某的命嗎。平南將軍說是與不是?”
床幔外的男人身形一僵,顯然沒料到寧祺會認出他。數息平靜之後,他索性扯了面具,掀開床幔。見床上之人清瘦病態但難掩風華絕代,這樣的人兒,難怪駱玄策會毫不猶豫踏入深淵,連他這樣自以為鐵石心腸的人都會於心不忍。
平南王肖翼打量寧祺半晌,從容在榻邊坐下,“我來取你性命,你怨我嗎?”
寧祺約莫是頭一次見到殺手問被殺之人願不願意被殺的,一時有些心情複雜,到嘴邊的解釋硬生生憋了回去。這平南王是與駱玄策並肩作戰多年的兄弟,他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不代表會原諒他擅做主張要取他性命。
雖然他自知不久矣,但性命被人惦記又是另外一回事。就讓他惡劣些,讓這人背負欺騙兄弟的愧疚吧,也許多了這一份愧疚,將來會對駱玄策好一些。
“我倒不知,大名鼎鼎的平南王,竟囉嗦如老嫗。”寧祺掩唇輕笑,眉宇間的風華灼傷人心,狠狠拓下烙印。
“寧祺,我有個問題,你認真回答我,”他像是難以啟齒,頓了頓才道:“你……真心喜歡過陛下嗎?”
“不。”在肖翼劇變的臉色中,寧祺不慌不忙接上下一句:“我愛他。”
肖翼攥緊的手微微松開,又聽寧祺道:“你若心中有愧,便讓我再見他一面吧,你的事,我保證隻字不提。”
終究,還是舍不得他啊。
肖翼陷入沉默,於他而言,最把穩的是迅速了結了眼前人,讓駱玄策找不到證據,雖然狠心,但總好過他一直受此折磨,但榻上人眉眼落寞的請求,他又不能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