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卻瞬間覺得自己口中澀然,竟有些開不了口。
種建中那張臉迅速在明遠眼前勾勒出來:他英挺的雙眉,他神采飛揚的眼,棱角分明的面孔……
這樣英姿勃發的年輕人,竟真的沒有在歷史上留下任何痕跡嗎,還是說,他其實錯過了什麽?
種師中沒有從明遠口中得到答案,一時間委屈上來,雙眼頓時泛紅,淚水已經盈滿,眼看就要從眼眶中溢出來,小眉頭皺成一個疙瘩,那一副小表情似乎在說:師兄竟然吝惜言語,不肯安慰我……
明遠卻輕輕撫著他的肩膀,兩人都向女牆便邁了一步。
夜風呼呼地從他們耳邊拂過,涼意席卷全身。
可是眼前腳下就是壯麗的長安城,和上元節燦爛輝煌的節日景象。縱使冷風拂面,也叫人無法轉開眼光。
明遠輕拍種師中肩頭,柔和地開口。
“師中,看看眼前的盛世吧。”
“這是令兄和千千萬萬戍邊的將士一起,不顧性命,上陣殺敵,守禦國門,未曾惜身。”
“這就是他們如此奮勇的原因。”
他無法回答種建中這樣一個“個體”,千千萬萬人中的一個,是否能夠平安回來。
他也完全不敢想象,曾經那樣短暫地見過兩面的那個青年,就從此天人永隔,無法再見。
但他現在能夠回答種師中的,只有這麽一句:種建中所做的,許許多多人所做的,都會有意義。
種師中像是為他的心情所感染,也不由自主地將眼光投射於絢爛繁華的長安城。
這個少年不再低聲飲泣,雙肩不再顫抖,而是漸漸地放松。
明遠松開他的肩膀,垂下右手,卻感到種師中一隻冷冰冰的小手伸過來,牽住了明遠的衣角。
在門樓上站得太久,這孩子凍壞了——明遠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他立即把身上的羽絨服脫下,披在種師中肩上。
“看起來確實凍壞了,鼻涕泡都凍出來了。”
明遠用手指在種師中臉頰上劃劃。
種師中頓時舉起明遠羽絨服的衣袖,作勢就要望臉上揩——
“你敢!”
明遠笑著罵了一句,看著他老老實實地從懷裡掏出帕子。明遠這才伸手揉揉師中的小腦袋。
這孩子還是一副古靈精怪的老樣子——明遠終於能放心了。
但就在此刻,明遠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他再看種師中的眼神,這孩子似乎也完全呆住了,雙眼直勾勾地越過朱雀門上的女牆,望向通往長安城西面金光門的街道。
這街道原本被擠得水泄不通,整個街面上完全被耀眼燈火所覆蓋。
但就在此刻,明亮的街面中央,忽然出現了一道暗線。
似乎人們正在為什麽讓開一條通道。
在這上元夜,滿城歡慶的時候,百姓們會為了什麽而自發地讓開一條道路?
明遠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回憶起當初在樂遊原上遊冶,卻見到傳遞消息的士兵快馬趕來的場面。
他一轉臉看向種師中,見到這少年此刻也是滿臉緊張。
有軍情傳來了!
可這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明遠也不敢確定。
他身邊,種師中卻微微俯身,轉過臉面向明遠,同時豎起耳朵,似乎在專心傾聽。
突然,明遠看見這孩子眼中陡然亮了。
種師中伸手將明遠的衣袖一拉,幾乎是語無倫次地說:“師兄,你聽,你聽……”
明遠心想:我恐怕沒有你這樣的好耳力哦。
但他還是學著種師中的樣子,側耳,凝神,聆聽——
是的,他聽見了,他聽見馬蹄撞擊地面的聲音。
大街上的百姓們正在讓開道路,讓騎著快馬的士兵向朱雀樓疾馳而來。
他聽見了,他聽見這士兵正用疲憊而嘶啞的嗓音努力喊著兩個字:
“萬勝——”
接著又是一聲:
“萬勝——”
明遠一下子直起身,眼神又驚又喜,望著種師中。
此情此景,幾乎令他激動得落下淚來。
種師中小朋友此刻卻偏偏又顯出老成模樣,揚起下巴,背著雙手,在颯颯的夜風中挺直了脊背,一副“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表情。
長安的街道上,那催馬向朱雀門奔來的士兵繼續嘶聲大喊著:“萬勝!”
接著,無數普通人的聲音加入其中。
勝利的消息像是長了翅膀一般,瞬息間就傳遍了整個城市。
長安城的街道似乎在整齊劃一的高喊聲中開始了微微顫動。聲音如同海邊的波濤,一浪高過一浪,迅速席卷。
他們高喊的是:
“萬勝!——”
“萬勝!萬勝!——”
第35章 十萬貫【第八更】
上元夜裡, 京兆府官員聚於朱雀門樓上,“與民同樂”。
這一點整個長安城的百姓都知道,快馬趕來送捷報的士兵也非常清楚, 因此從長安城正西面的金光門進城之後,傳訊兵沿著東西向的大街一路直奔朱雀門。
街道上的百姓口中高喊著“萬勝”, 紛紛為這一人一馬讓開道路, 讓捷報直接送抵朱雀門下。
那士兵便一躍下馬, 飛快地奔上門樓, 也不管面前究竟是京兆府的官員,還是應邀上樓觀燈的“嘉賓”, 單膝下跪,雙手一拱,大聲報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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