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朱雀門原本是唐時大明宮的宮門。在唐末時被一把火焚毀。如今被京兆府重修,卻只有個門樓。
但這門樓上是京兆府的製高點,風景極好。入夜後從此處向長安城下觀望,便見到煌煌燈火,沿著長安城宛若棋盤般的整齊街道,向四面延伸。尤其是眼前的朱雀大街,此刻仿佛是燦爛的星河從九天落入人間,又像一條炫麗的金黃色錦緞,向正南面鋪展而去……
明遠一登上這城樓,就先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他在自己的本來時空曾經無數次登上過這樣的高度,甚至一座高層住宅樓,也能為他提供差不多海拔的視野。
可是沒有哪次經歷能夠比得上現在。
整座城市無遮無攔地展現在他眼前,再沒有其它高層建築,沒有摩天大樓,沒有鋼筋水泥森林。但他眼前,依舊是一座輝煌的,偉大的都市。
明遠心中正在感慨,呂大臨卻先拉他去見京兆府的官員。
也不知是呂大臨的面子還是薛紹彭的關系,這些明遠記不住名字的官員都對他和藹可親,誇讚他少年才俊,並勉勵他跟隨張載,鑽研經義,將來為國有大用。
唯一一個對明遠不假辭色的自然是司馬光。
而明遠心裡還是那句話:只要你不惦記我家的缸。
司馬光高看他,看低他,明遠都無所謂,他只是來花錢的。
但司馬光雖然不假辭色,卻不可能對明遠有任何輕視——
明遠上書將“馬蹄鐵”詳細解說,獻給軍方,並由呂大臨親自佐證。這份上書自然而然遞到了知永興軍的司馬光手中。
司馬光即便再反對當今官家力主的西北拓邊之舉,他也當能明白“給馬穿鞋”這件事對大宋騎兵的戰力會有多大影響。
此刻司馬光默默看著明遠,並不想誇獎,但也不得不放緩和了臉色,向他微微頷首,以示勉勵。
明遠卻依舊像沒事人一樣,行過禮就越過了司馬光。
好不容易走完這一套“例行公事”,明遠找到了薛紹彭。兩個好朋友趕緊湊到一起,雙方終於再無壓力,可以毫無掛礙地欣賞眼前的盛景。
他們兩人剛好面朝著東方。
薛紹彭見明遠昂首向東邊眺望,便問:“遠之,在看什麽?難道是找你那間‘蜂窩煤加工廠’?”
他一邊問,也一邊伸長了脖子,眺望好一陣,最後說:“好像看不見啊!”
誰知明遠卻笑道:“看不見最好!看不見最好!”
“若是那邊正燈火通明,我才真的要著急上火。”
薛紹彭人本聰明,略一反應,便想通了:“是呀,遠之,你那地方自然要防走水的。”
確實如此。
蜂窩煤加工廠最需要嚴防火燭。
明遠開辦了加工廠之後,就在院門上貼了大大的“工廠重地,嚴禁煙火”的標記,教給工人們念“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之類的順口溜,全方位地強調安全生產。
工人們下工之前,需要用不易被點著的毛氈將材料和成品都蓋起來,然後檢查熄滅所有火燭,才能離開。
這次在年節之前,明遠就給所有工人都放了假,然後將“廠房”完全圈起來,嚴禁入內。
另外他還專門安排了人手,年節這幾天在廠房外面巡視,以免附近村裡的村人孩童燃放爆竹,影響到廠裡。
如此嚴密的防范工作看起來起到了效果。如今明遠站在朱雀門的門樓上,見到長安城外以東一片安靜祥和,一顆心也放了下來。
不久,梁睿和其他官宦人家子弟也來向薛紹彭和明遠打招呼。
明遠有心賞景,不耐煩應付這些浮華少年,便找了個借口,獨自走開,去了朱雀門樓的另一邊。
在那裡,明遠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師中!”
年節這幾日,種師中一直住在張載家裡,陪伴張載。當然,期間這小孩曾經數次溜到明家來品嘗美食,而明遠也特地讓人做些食補的羹湯,讓種師中捎回去給老師滋補身體。
但此時此刻,明遠陡然見到這個小豆丁瘦削的背影,心中突然生出一些異樣。
他趕緊走上前,低聲喚了一聲:“師中!”然後把手輕輕地搭在種師中肩頭。
這少年沒有回答明遠,更沒有回頭。
明遠心裡突然很緊張,因為他搭在種師中肩頭的手,感到了異樣的顫動。
這孩子在無聲抽泣。
這孩子遠離了所有陌生的達官顯貴,也遠離所有他熟悉的師長朋友。此時此刻,他獨自一人,站在朱雀門上的女牆跟前,望著長安城內如晝的燈火,和西面城牆外沉沉的黑夜,正在默默地哭泣著。
明遠心頭一陣難過。
他心知師長和他們這些師兄弟們,雖然能給種師中無微不至的照顧,但到底比不上師中的父母,還有……他的親哥哥。
種師中雖然人小鬼大,雖然時不時表現得很老成,總說些什麽“馬革裹屍”之類的話。可說到底,他究竟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他根本沒有他外表看起來那樣堅強。
當國仇家恨一起壓在這個孩子肩膀上的時候,這種負擔,對種師中來說便顯得太沉重了。
他無聲地走到種師中身邊,伸手拍拍這孩子的肩頭,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誰知這時種師中突然別過頭,衝著明遠小聲問:“明師兄,你說我阿兄……我阿兄一定會沒事的,他會平安回來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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