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卞那時已經小飲了一杯,顯得很興奮:“承遠之兄吉言,小弟如能得中榜首,蒙遠之兄賜花,小弟必不推辭。”
高中進士的士子們會在汴京城中跨馬遊街,然後赴金明池賜宴,而蔡卞是乾脆從明遠那兒將遊街時簪的花也預先定下了,態度頗為驕傲。
明遠也是毫無芥蒂地應下,神情間欣慰有余,卻並未見得有多羨慕。
這態度不免令蔡家兄弟兩個對他更好奇。
於是才有了蔡卞多飲了數杯之後,實在按捺不住,直接了當地開口相詢:“家嶽因何急著尋你?”
——你究竟有什麽特別的呀,連一國之宰相,都著急要見你,而不是我這個正經的宰相女婿。
明遠與種建中對視一眼。
隨即明遠再也忍不住,大笑出聲。
“原來如此,元度兄自見小弟以後,似乎一直有話想要對小弟說,原來竟是這個。”
蔡卞被明遠這麽一笑,終於有幾分清醒,瞬間紅了臉。
卻聽明遠笑道:“放心,王相公何等樣人,提起在下必定只是一時起意,元度兄若這時再問,王相公想必已對敝人沒有半點興趣,就算敝人求上門去,也不能得當今宰輔多看一眼。”
他笑得如此灑脫,直說王安石只是臨時記起有他這麽個人,因錯過而略感遺憾,轉眼就會把他忘在腦後。
明遠這般毫不介懷的模樣,蔡氏兄弟二人也感到十分震驚。
王安石是如今首相,全汴京士子欲見一面而不可得。
偏偏眼前這個少年半點都沒放在心上。
這位……究竟是什麽人啊?
眼看天色將晚,蔡京提出告辭,其余人也沒有異議。明遠讓向華自去結帳,自己和種建中一道,站在遇仙正店門外,與蔡家兄弟話別。
離店的時候,蔡京說要略等,明遠猜他們可能是在等王安石的家人來接,也不多問,長長一揖,轉身便走。
蔡卞方才長舒了一口氣。
他早先說錯了話,覺得有些丟人,連酒意都嚇沒了。這時便問站在一旁的兄長:“四哥,你說,這個明遠,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對相公的關懷毫不在意嗎?”
蔡京不做聲,隻點了點頭。
蔡卞頓時搖搖頭:“既然是讀書人,卻不想著成為天子門生,為國效力,是不是……太不思進取了一些?”
蔡京卻笑笑:“我卻覺得,那明遠之給人一種感覺,他根本不需要入朝做官,哪怕是有人求他入朝做官,他也不見得肯去。”
“真這樣嗎?”蔡卞小臉震驚,望著兄長。
蔡京臉上突然浮起笑意,說:“你聽——”
遠處傳來明遠少年人清亮的歌聲。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雲遍,爭不恣遊狂蕩。何須論得喪?”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②”
聽著這恃才傲物,狂放不羈的歌聲,連蔡京都不由得輕聲相和:“……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若是真的能以一介白身,撬動了整個朝堂時局,而不是詞人科場失意,且去花前月下填詞——蔡京想,那才是真正值得一國宰執過問的奇人。
偏偏明遠給他這種感覺:這個年輕人根本不屑於被朝堂所約束,固然清高孤傲卻是真的人間清醒,或許,他這樣的人,反而能給這世間帶來天翻地覆的變化。
那才是真正“自是白衣卿相”的傲氣,而非屢試不第的酸儒可比。
“走,去相公府上。”
蔡京看了看小臉通紅的弟弟,“不過要先給你來一碗醒酒湯。”
*
不久,蔡氏兄弟坐在了王安石府上。
王安石聽說他們去汴京城裡尋訪到了那位叫“明遠”的橫渠弟子之後,輕輕地搖了搖頭,說:“只是偶然記起他,覺得緣慳一面,略有些可惜。”
“但現在想起來,倒也並不覺得有什麽特別的必要相見。”
王安石搖搖頭。
現在細想來,明遠不僅是個白身,年紀又太輕。
早先誤打誤撞“捉”來府上倒也罷了,如果去而複請,被相府跟前那麽多人看在眼裡,對那少年郎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王安石這麽做,也的確是出於一片拳拳愛才之心,免得這少年被“捧殺”。
蔡氏兄弟相互對視一眼,都沒說話。
——一切都被明遠料中了。
*
“……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明遠喃喃唱道,調早已不成調。
剛才他從遇仙正店出來,剛好遇見路邊一個顯然是落榜考生的失意士子。這失意之人與他年紀相仿,眉目清秀,正啞著嗓子唱出一句:“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
這是柳永的《鶴衝天》,明遠已然帶了幾分酒意,心中一動,頓時也跟著對方唱起來:“……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說來這詞的上半闕也確實寫得豪氣衝天,而且語言質樸,全是白話。下篇則溫柔小意,表達心跡。
種建中是曾隨張載學習四書五經的弟子,之後又常年在西北軍中,讀兵法多過讀詩書,對詩詞歌賦並不熟悉,所以竟無法像蔡京那樣,聽懂明遠借此曲表達的心意。
如今種建中聽見明遠小聲唱著:“幸有意中人,堪尋訪……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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