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回頭一看,見是一群精赤著上半身的年輕兒郎,手中或持大彩旗,或舉小清涼傘,又或者直接在竹竿上綁著各色綢緞,正列成幾隊,從堤岸上行來,穿過人群,步下江堤。
這些兒郎們大多皮膚被曬得黝黑,一個個來到江岸邊,就如泥鰍般躍入水中。
顯然他們每一個人都精熟水性,無論在水中是踩水還是泅水,他們手中的小旗或者紅綢,都不曾沒入水中,甚至都沒有被江水打濕的。
“原來這就是弄潮兒!”
明遠不由得羨慕起這些兒郎的膽氣與水性。
蘇軾也道:“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②……果然是好膽色啊!”
這時沈括匆匆趕來,道:“差不多了,潮要來了。”
明遠好奇心重,便向江堤上又擠了幾步過去,將蘇軾與沈括留在身後的大車上。
沈括看看蘇軾,蘇軾似乎渾身打了個激靈,抱了抱雙臂,道:“你我這兩個可以稱得上是老夫的家夥,還是別去湊他們年輕小夥的熱鬧,就在這裡觀潮吧!”
沈括知道這是蘇軾昨晚觀夜潮留下的“後遺症”,沒多說什麽,點頭應了。
明遠卻對此並不知道。
他越過兩三排人群,讓自己靠近江面。他努力探頭,向東北方向的江面眺望,卻看不出什麽異常。
前面的人群卻一陣騷動,而江面上那些高舉著紅旗或者小傘的“弄潮兒”們,也個個都踩著水,從江面上探出身體,如臨大敵。
“來了!”
明遠聽見有人在大聲喊。
他卻還什麽都沒看見。
終於,明遠在地平線上看見了一個小小的白點。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錢塘潮嗎?
明遠畢竟是親手做過“模擬”錢塘潮試驗的人,錢塘潮在他的印象裡還只是玻璃匣子裡一道細細的水線。
可是,這念頭剛剛轉過,遠處的小小白點立即變成了一道長長的白線。
這時,耳邊如悶雷一般的潮聲傳來。錢塘江中的弄潮兒們顯得更為緊張。
幾乎只是一轉念的工夫,那道遠處的白線已經成為一道翻翻滾滾的水牆。巨大的潮頭泛著白色的浪花橫推而至,而潮頭後還跟著一浪接著一浪,帶著排山倒海之勢席卷而來。
潮聲已響至獅吼雷鳴一般,潮水帶著千軍萬馬之勢朝明遠這邊奔湧。錢江水宛若噴珠濺玉。瞬間明遠已覺自己的面孔和衣衫前襟全都被江水濺濕了——幸虧他剛才給自己穿上了一件油紙雨衣,否則渾身上下被打濕的這副模樣,應當十分狼狽。
他一轉頭,竟發現剛才身邊還站滿的人竟全部都往後退了十幾步,自己現在竟是孤零零地一人,站在距離江面最近的江堤上。
“遠之——”
似乎是蘇軾的聲音,正在叫他。
明遠心中也泛起不安的預感,迅速回身,飛快地往高處趕。
正在這時,一道巨大的潮浪突然湧起,以泰山壓頂之勢向明遠這邊徑直拍下。
一時間圍觀的人群同時大聲呼喊,但是卻比不上身後的潮聲驚天動地。
明遠心中只有兩個字:“完蛋”。
他用最快速度發足狂奔,但是潮水來得要比他快很多,明遠踉踉蹌蹌地邁出幾步,就覺身後已有一道水牆,遮蔽了正午的陽光,將他整個人籠罩在陰影裡——
我會被卷入江中嗎?
明遠一時膽寒,他可沒有那些“弄潮兒”那麽好的水性,要是現在被卷入錢江中……多半會掛。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有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拽住明遠的胳膊,將他往斜刺裡拉著連奔十幾步,將將錯過那個浪頭。
明遠能聽見浪頭在他身後狠狠地拍下,而落在他身上的,只是少量的江水,既沒將他完全淋濕,也沒有讓他變得太狼狽。
明遠一抬頭,剛要道謝,就發現是一位軍中將校,穿著戎裝,戴著巾幘,大約二十三四歲年紀,面帶笑容,眼神乾淨。
“吾是錢塘縣尉治下的校尉林樂生,此乃分內之事,小郎君不用謝!”
對方駕輕就熟地客氣一句,而明遠驚魂未定之下,連道謝的話都還未說出口。
他趕緊補上:“救命之恩,哪能不謝過?”
剛才若是沒這人帶著明遠岔開潮水來的方向,明遠許是會被潮水卷到江裡去。
林樂生卻一咧嘴,一指蘇軾沈括所在的方向,對明遠說:“那邊是小郎君的朋友吧!剛才聽見他們那裡著急呼喚來著……”
明遠還未來得及應下,這個快嘴的校尉已經又補充道:“我們蔡縣尉也在那裡!”
蔡……縣尉……
明遠頗為無力地想。
怎麽竟會在這種時候,見到自己最不想見的人?
他抬起頭,向蘇軾與沈括那邊看過去,果然見一個穿著官袍的挺拔身影正立在蘇軾他們的車駕旁邊。
林樂生見了明遠這副模樣,忍不住關心地問:“小郎君是不是受了驚嚇,要不要吾扶你一扶。”
明遠心想:他就是被潮水拍死,也不能在蔡京面前流露出半點虛弱的模樣來。
這樣一想,明遠陡然間精神振作,衝林樂生大方地笑道:“不必了。我原本就認得蔡縣尉,屆時一定表明感激,且擺上一席酒犒勞各位校尉,屆時請務必笑納。”
林樂生一聽說有酒席犒勞,自然開心,笑道:“那就謝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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