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沈括的描述,官家趙頊立即對馮京投以責備的目光,而熟悉邊事的朝臣則大多幸災樂禍,讓馮京這位宰相悻悻地退了回去。
但接下來沈括提出的建議便有些令人震驚了——
沈括建議:在陝西路擇一處河流眾多之地,利用從西面招募來的人手,建立鑄造火器的軍器作坊。
這個建議頗為驚世駭俗。沈括提出之後,殿上一時竟沒人能接話。
初時,官家趙頊流露出幾分想要點頭的表情,隨即代之以猶豫。
這下群臣覺得揣摩到了生意,紛紛開始討論沈括這項建議是否真的可行。
最終,如明遠和沈括所遇見的那樣,討論的焦點落在了火器是否能夠交由“夷狄匠人”來大規模量產的問題。
而官家趙頊也終於點頭承認:火器是他心目中的神兵利器,天子唯一擔心的,就是這火器之術流傳出去。
原本放在京郊的山陽鎮和杭州郊外的山間,天子都成天擔心會走漏做法和配方。
現在聽說要放到陝西路,還要讓來自西域的工匠來參與……趙頊估計只要一想到他親自讚助才研製出的火器會落到蠻夷手中,就會覺得自己是趙家的罪人。
馮京等人看出了天子的猶豫,便出言反對沈括。
好在還有些大臣是支持沈括的。
王韶作為新任的樞密副使,急於在京中官場發出聲音,再者熙河路是他一力開創的事業,火器對熙河路乃至沿邊五路戰局都有巨大影響——王韶堅定地表達了對沈括的支持。
呂惠卿等新黨重臣,大多認為沈括傾向新黨,支持沈括就等於反對馮京,自然樂得幫忙。
但最後還是沈括以一番話打動了天子。
他說:“火器之密,能瞞得了一時,瞞不過一世。”
“目下因其少見,遠夷畏懼,或冠以‘神兵’‘天雷’之名,但大國如契丹、黨項……必將有有識之士,意識到此乃人工之法。”
“中華之火藥,以爆竹、煙花為由,早已傳至各國。懂得配置火藥的匠人在各國絕非少見。”
“試想,我國研製火器的人也並非什麽天才,不過就是肯下功夫的煙花匠人和略懂些機械之術的等閑之輩而已……”
天子趙頊和朝堂上的重臣們聽了沈括說這句話,才紛紛想起,這位三司使在火器這件事上是有絕對發言權的——畢竟他就是那“略懂些機械之術的等閑之輩”。
如果沈括說,這火器的技術瞞不住天下人,那就是瞞不住。
沈括說,將來契丹與黨項人,也有可能會研發火器,那就是有可能——而不是危言聳聽。
這一下顛覆了天子和群臣們的既有思維,一想到這火器“終將”流傳出去,天子頓時露出憂色,群臣們趕緊配合地掛上愁容。
沈括的話還未說完。
他說:“火器的優勢,在於增強軍力。無論目的是攻還是守,無論是火炮還是火銃,總是配備得越多越好。”
“如今既然我大宋已有了這領先的優勢,就該將其化作軍力。自然是在陝西路設軍器作坊,將這火器生產得多了,盡快配備全軍。”
“就算是契丹或是黨項,能夠琢磨出製作火器的方法,但他們在短時之間,能建起足夠冶鐵煉焦的作坊嗎?他們有風力或者水力鍛錘嗎?能以一名工匠一天,就完成數十斤精鐵的打造嗎?能澆鑄巨大的炮管而不至於有裂口嗎?……”
“在他們能像我大宋一般,擁有這等‘軍工’實力……”
沈括口中這個“軍工”的字眼還是跟明遠學的。
“……咱們設在京城附近和南方的軍器作坊,也能再繼續改進,將火炮與火銃製得更精更好,總之教夷狄之人拍馬也追不上我大宋!”
沈括這番話是與明遠商量過的,中心意思就只有一個:火器這種技術,瞞是肯定瞞不住的,只有比對手更快,比對手早些建起原料鏈和生產線,早些配備全軍,早些研發以火器為核心的戰術。
沈括滔滔不絕地說完,朝堂上一時竟靜了片刻。
重臣們都望著官家。
趙頊坐在禦座上,皺著眉頭,將沈括這番話又重新咀嚼了一遍,才終於輕輕地點了點頭。
一見趙頊點頭了,王韶、呂惠卿等人更是不遺余力地支持沈括的提議。
而馮京等人也漸漸轉了話鋒。
“沈存中言之有理……”
馮京緩緩點起了頭。
這時,朝堂上有一人開口:“容臣啟稟天子——”
“臣在熙河路中,專責指揮使用火藥的投石砲,並曾攜帶兩個配備火器的兩個指揮,參與了最近河、洮、岷、迭、宕……五州之戰——”
這說話的人,雖說官位不高,但他的經驗無人能及。因此極有發言權。
趙頊看了說話的人,知道是當年曾在南禦苑挫敗遼使,又曾最早引領軍器監開始研發火器的臣子,頓時笑道:“又是一位內行。”
連官家都讚的內行?
滿朝文武頓時都將視線轉向說話的人,聽他聲音莊重而穩健,有如在內河上行駛的艟船。
“自火器問世,屢立奇功。但令微臣印象最為深刻的一次,卻是在蒙角羅城外……”
*
聽到這裡,明遠滿面興奮地問沈括:“存中兄,這麽說來,真的是我師兄說動了官家和眾位宰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