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明遠興致如此之高,戴朋興應了一聲, 馬上就要出門。
明遠卻趕緊將他叫住:“抱歉抱歉, 我忘了看時間,很快就要六點了, 你都到了‘下班’時間,我可不能再支使你乾活了。”
他又笑著轉頭望向勞忠實, 道:“勞兄這件事著急嗎?明日再問可還來得及?”
勞忠實茫然地搖搖頭:他已經在這海事茶館裡混跡了這好幾天了,耽擱一個晚上,自然是不著急的。
明遠便笑著邀勞忠實重新入座:“既然如此,那你我不妨再隨意聊聊。”
他望著局促不安坐定的勞忠實, 笑著問:“方才勞兄說是江西浮梁縣人, 莫不是住在景德鎮上吧?”
勞忠實又是一驚, 將雙眼睜圓,結結巴巴地問:“小……小郎君去過我們那兒?”
明遠微笑著搖搖頭:“不曾親至, 但久仰大名。”
勞忠實偷偷看了一眼戴朋興,只見戴朋興臉上也有些迷惘之色。勞忠實便再也沒能忍住, 偷偷伸出手,撓了撓後腦。
明遠見了便暗歎:如今北方諸窯名聲在外。而後世赫赫有名的“瓷都”, 如今只怕還只是一個藉藉無名的小鎮子。
“兩位, 如今天下名窯,以哪家為尊?”
明遠狀似閑聊般問坐在對面的戴朋興與勞忠實。
“定窯——”
戴朋興給出答案。
“鈞窯——”
勞忠實幾乎同時作答。
兩人的答案並不一樣, 各自開口之後便相互看了一眼。
明遠索性將身體向椅背上一靠, 抱著雙臂, 微仰起頭,在腦海中迅速回想——
後世五大名窯,汝官哥定鈞。
據傳汝窯興盛二十年便遇上了“靖康之變”,算起來現在應該還未興起。
官窯的產出向來為皇家所壟斷,民間輕易見不到,對後世的影響要大過當時。
哥窯神秘莫測,後世甚至無法確定它存續的準確時間和地點,只有幾件表面布滿“金鉤鐵線”的珍貴瓷器傳世。
所以五大名窯為世人所熟知的,如今只有“色如霜雪”的定窯,和“窯變萬千”的鈞窯。
但很明顯,這兩座窯所出產的瓷器,多為士大夫和貴族所喜愛,因此也非常昂貴。
民間有“縱有家財萬貫,不如鈞窯一片”的說法,套用在定窯身上據說也適用。而遼人與高麗的貴族也都以擁有一件鈞窯和定窯瓷器為榮。
想到這裡,明遠突然坐直身體,眼中流露熱切,開口問戴朋興與勞忠實:“那麽……夷人海商最青睞的是哪一種瓷器?”
“這——”
戴朋興與勞忠實相互看了一眼,都覺得這個問題有點難以回答。
“夷人海商……從我們那裡買入的瓷器……還挺多。”
勞忠實老實巴交地回答,他隻陳述事實,但卻避開了類似“最青睞”這樣的評價。
“福州與泉州,在距離海港不遠的地方都設了窯廠,專門出產賣給夷人海商的瓷器。”
戴朋興補充了一句。他昔日曾經在沿海一帶跑船,對各地的情況很了解,自然也知道瓷器是向夷人海商出口商品中的“大頭”。
“但是……”
戴朋興與勞忠實相互看看,都道:“賣給夷人海商的瓷器……大多賣得很便宜,以粗瓷或者是最簡單的純白釉為主。”
戴朋興補充:“這是各自審美不同罷了。夷人海商大多喜歡色調明快的,我就遇上過一個海商,嫌我們這裡最好的龍泉瓷太過素雅了,顏色不好看,器型也和他們慣用的不大一樣……”
明遠:啊這……
龍泉窯以仿柴窯起家,如今已經能將“雨過天青釉”做得爐火純青,釉質宛若青玉一般。
卻偏偏不對夷人海商的胃口。
“所以我們雖然大量出口瓷器給夷人,但卻只是賺著窯工們靠勞力堆起的一點微薄利利潤?”
答案雖然很扎心,但戴朋興與勞忠實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他們都見到明遠那對秀雅的眉頭緊緊鎖起,忽爾又舒展開。
明遠在兩人面前自如地舒展一下身體,臉上重新浮出笑容,道:“這不著急,讓我們先找到‘蘇麻離青’再說。”
他記起自己本時空的歷史上,來自中國的瓷器,可是曾經一度風靡西方,令所有人為之傾倒的。幾百年後都能做到的事,沒理由現在做不到。
這般想著,明遠瞅了一眼牆上懸掛的自鳴鍾。
時針已經快要指向正下方。六點整海事茶館就該打烊了。
“勞兄,今日不妨先談到這裡。等到明日老戴打聽到‘蘇麻離青’的事我們再詳談,如何?”
明遠還是相當尊重戴朋興的“工作時間”的。
一時勞忠實告辭離去。海事茶館打烊,戴朋興開始一扇一扇地上門板。
明遠卻還坐在剛才的座位上,手指在桌面上一點一點地輕輕敲擊,正想著心事。
戴朋興將門板都上完,突然跑來對明遠說:“明郎君,勞忠實這個人逗留在杭州,依我看也未必是為了尋訪那‘蘇……’您說的那種染料。”
“他每天晚上都會去逛瓦子。我在瓦子裡有認識的朋友,說他每天晚上都是必去瓦子點卯的……不見得是個正經人。”
明遠“嗤”的一聲笑,道:“去逛瓦子就不是正經人了?”
戴朋興這結論下得武斷,聽見明遠的笑聲,忍不住臉紅了紅。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