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軍請退後!”
字正腔圓的漢語響起,西夏國主李秉常竟然打馬上前,越過他們這一排,道:“我是他們的國君。”
宋軍士兵們一怔,但這不是他們主帥下令,於是這幾十人一動都沒動。
李秉常這時又用黨項話重複了一遍,宣誓效忠他的西夏各部族首腦多半臉上發燒,心中羞愧,但又大多不敢擅動。
於是李秉常就這麽一個人頂在最前面,面對一群本應效忠於他的鐵鷂子。
恰巧明遠此前一直在默默捕捉他腦海裡稍縱即逝的一個念頭,此刻終於想明白了些。明遠便一提馬韁,縱馬來到李秉常身邊。
他一偏頭,這才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麽,忍不住由衷讚道:“大王,您是真的長大了。”
語氣仿佛是在稱讚跟隨自己的小兄弟。
李秉常轉過頭望向明遠,明遠這才發現秉常其實也是在硬撐:這少年國主臉色蒼白,一張臉繃得緊緊的,眼中竟泛出淚光。
“別怕,我會陪你一起!”
這時,明遠已經將一切想通,並且決定冒一回險。
這令李秉常萬萬沒有想到,他的淚水當真奪眶而出,連忙用袖子胡亂擦了,轉臉望著對面的鐵鷂子,將雙眼瞪得大大的,仿佛在大聲告訴對方:沒用的,你們過來我也不會怕的!
這時,秉常身邊忽又響起馬蹄聲。
明遠與李秉常同時扭頭,見是種建中一提馬韁上前。
這人目光灼灼盯著明遠,隨口向李秉常解釋:“既然小遠要陪著你,我就也陪著。”
種建中隨手解下身上的弓箭,另一隻手從懷中取出一把手銃。
馬蹄聲繼續響起,這回是向華趕上來,急急忙忙地喊:“明郎君、種郎君,別丟下我,還有我啊!”
幾人相互看了看,一時都笑了。
這樣的笑容徹底迷惑了對面的鐵鷂子,盡管戰馬在他們身前噴著鼻息,馬蹄在地面上不斷刨著地面,但這些鐵騎一個個都挽緊了韁繩,不敢前進。
李秉常則用力用手背擦了擦臉孔,道:“謝謝諸位,今天是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個人……還活著!”
明遠伸手拍拍秉常的肩,好讓秉常放輕松一點。
他順勢湊近秉常,湊在他耳邊,道:“你還記得李清就義時,對你說的那句話嗎?”
秉常的眼圈頓時又是一紅,點點頭:“當然記得。”
明遠剛才就一直在琢磨這句話。
即將殞命之際,常人心中一定充滿了恐懼與不舍,而李清卻用盡全身力氣,向秉常喊出這一句,人人耳熟能詳的……秉常這一輩子恐怕都不會忘記。
可是李清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剛才與向華一番對話,明遠漸漸形成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此刻見到秉常流淚,明遠激他:“你敢不敢,將李清的話在太后和國相面前再喊一遍?”
李秉常當然敢。
他轉向梁太后與梁乙埋,大聲開口:“生亦我所欲也……”
李清臨死的那一幕像是被烙印在秉常心裡,永遠不曾抹去。
所以此刻秉常就像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氣,大聲嘶喊道:“義亦我所欲也!”
梁太后頓時厭惡地一撇嘴,梁乙埋則轉頭催促那些理應發起攻擊的鐵鷂子。
“二者不可得兼!”
開始有人一起隨秉常一起念誦——畢竟這是孟子的名篇,即使是宋軍中從未念過書的尋常兵士,也大多聽過這句話,說得出這樣的道理!
同樣的,明遠和種建中等人也一起加入李秉常。
人們一起,發出地動山搖般的聲音:“舍生而取義也!”
吼聲剛落,只聽梁乙埋身後發出一聲怪叫。只見屈熱遮丟開手中的狼牙棒,抽出腰刀,照著梁乙埋的脖頸猛地揮去——
血光四濺。
梁乙埋的頭顱像李清那時一樣,骨碌骨碌地滾開。
人群刹那間安靜了片刻,隨即響起來自梁太后撕心裂肺的尖叫聲……
明遠目睹這一切,心中默默地對那個早已不在人世的李清道:恭喜你,你做到了。
這是李清親自設計的“斬首行動”。他一早就把屈熱遮這樣的人安排到梁乙埋身邊,但為了行事周密,李清從來不與屈熱遮聯系。雙方唯一的約定就是,當屈熱遮聽見有人在他面前念誦孟子的這一段“舍生取義”,就立即動手,殺了梁乙埋,控制梁太后。
出乎意料的是,李清被梁太后擒住,並且丟了性命。
但他受刑的地點就在夏主面前。
因此李清才會用那樣的方式,將這個暗號傳遞給李秉常。
這是明遠從向華那裡聽說了屈熱遮的大致履歷之後猜測的。
當初他始終沒有向明白,李清為何在秉常面前那樣竭力地喊出這一句“舍生取義”。
現在他完全明白了。
這是用生命送出的訊號,也是夏主和在此的宋軍唯一翻盤的機會。
李秉常見到對面的變故,渾身一震,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似的,再也說不出任何言語。隨後他的身體開始像篩糠一般顫抖。
——又一次意識到了爭權奪勢的冷酷與殘忍。盡管被利用被欺騙,在李秉常心裡,梁乙埋也依舊是他的舅舅,梁太后是他的生母。
李秉常伸出雙手捂住臉孔,卻驚覺他的手掌已經比幼時大了不少,手掌可以遮住整張臉孔了——既然長大了,有些事就不得不忍痛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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