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明高義已經聲淚俱下,讓明遠無法懷疑他的自毀自傷。
“誰知……那些信剛剛托人帶回京兆府,就有一個人來尋我。他問我,願不願意由另一個人來取代我的身份。”
明遠睜大雙眼,趕緊問:“那是什麽人?”
明高義抓過明遠事先準備的手巾,胡亂擦了一把臉,帶著濃重的鼻音道:“他說他不是正主,只是一個牙人……掮客。”
“他說他的名字叫:史彥方。但我曾經在汴京城尋訪,之後再也沒聽說過這個牙人。”
明遠:史彥方……
瞧這名字起的……
“抱歉打斷,請您繼續吧!”
明遠冷冷地道。
“……我便說,我這等破身份有什麽可以取代的。他卻說,只要我願意,我家人就可以得到大筆的金錢。我兒遠哥將來能成為大宋首屈一指的富翁,我家中妻女能夠養尊處優,過上衣食無缺的日子。”
“我剛開始以為是騙子,還想啐他一口……後來,我就覺得他的聲音像是能直接鑽進我的腦子裡,直接抹去我的那些懷疑,將念頭寫進我腦子裡一般。”
明遠頓時有點晃神:這種效果似曾相識,別是哪種道具吧!
“但我還在掙扎,我說我明高義雖然蠢,雖然慫,可是我真心愛我妻子家人,我不可能拱手將他們讓與他人,更何況,他們若知情,又如何願意?”
明遠仔細觀察明高義此刻掙扎痛苦的表情,大致能夠確定:這位應當是真的心裡不願意。
“但那史彥方安慰我,說那只是借用我的身份,遠遠地給我家人一些資助。我的家人見不到任何人的面,也不會知道我這人早已被掉包。如果不是必須,他們永遠沒有機會再見到我……”
說著,明高義突然重重吸氣,而後開始失聲痛哭。
若是此刻有人聽見明府內院的動靜,應當會猜測這是一對父子重逢之後互訴心曲,終於能夠解開心結,抱頭痛哭。
而明遠最終只是輕輕歎了口氣。
他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為之哭泣的是,他為了那一點利益和自尊,在過去十四年裡丟失的幸福與人生。
第281章 全天下
從明高義斷斷續續的敘述裡, 明遠又多了解了一些細節。
那“史彥方”充作聯絡人,在這些年裡不斷與明高義聯絡,給他一些錢財供他生活, 也允許他自由行動。
但是明高義每每發現, 這史彥方總是刻意引導,讓他遠離明遠所在的地方,因此才有了汴京到杭州, 再由杭州到廣南的反反覆複。
回歸京兆府, 那更是不可能的。再說明高義本人也恥於回鄉。
這些年裡, 明高義確實聽說了不少關於明遠的消息, 知道自己的兒子如今聲名鵲起。明高義老懷安慰的同時, 但是不能與兒子相認, 終究是心中哀傷。
剛開始時,明高義總是放浪形骸,“一醉解千愁”。後來在杭州,一次他醉後失足落水,是西湖畔一群僧人入水相救,救了他一條性命,勝造七級浮屠。從此明高義又開始混跡杭州西湖畔的各大寺廟, 想要在佛法中尋求解脫。
當然, 他並不是真正想要“遁入空門”, 只是想要逃避自己的內心。
因此明高義就算是與佛有緣,最多也只能算是個“點頭之交”。他如今只是個在家的居士,還未正式剃度,自然也未有度牒。
但這個居士的身份, 已經足夠幫助明遠了:
就在近日, 那史彥方來通知, 說是明遠有難,需要他出面解救。明高義當即匆匆趕來京城,緊趕慢趕,終於趕得及在開封府大堂上現身,也因此順勢解除了明遠身上的所有麻煩……
明高義一旦打開了話匣子,就再也停不下來。
而他也確實十多年不曾在至親至愛的人面前吐露真實心聲了,一時說到傷心處,總是八尺男兒,明高義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明遠在旁,默默地燒了水,將手巾重新用熱水燙過,絞幹了再遞到“父親”手邊,又沏了茶,免得這位又是說話有時哭泣的,到頭來會脫水。
至於明高義究竟犯了什麽樣的過錯——他既不是舒氏娘子,也不是明遠那原身,沒有資格判斷。
但在他看來,明高義在最一開始的時候,固然是“商人重利輕別離”,但未必不是個好人——從他二話不說就願意收養十二娘一事上,可見一斑。
只是到後來明高義漸漸陷入了虛榮與名利織成的陷阱裡,越陷越深。雖然他最終意識到這虛榮的代價是他的人生和他全家的幸福,這時明高義已經失去了太多,無力翻盤。
當然,明高義可能是幸運的,因為他遇上了“試驗方”,因此看似有了“補過”的機會。
只可惜,明高義並不知道,他膝下的獨子,已經早已換上了另個靈魂,而非他自己的至親至愛。
想到這裡,明遠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他低聲問:“阿爹,當年你決定把身份讓給旁人的時候,可曾想過我阿娘是怎樣想的……而我,又會作何想?”
這句話,他是代舒氏娘子,代那個早已不知何所終的原身靈魂發問的。
聽到這裡,明高義卻顯得相當緊張,用明遠遞來的手巾胡亂抹了一把臉,問:“阿舒……你阿娘是如何想的?”
看來,這一位,真正緊張和在乎的,還是曾經相濡以沫的枕邊人,而不是明遠這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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