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遠走進來,將燭台放在父子兩人之間的桌面上,任由燭火將兩人的面孔都照亮。
而他的那張俊臉卻一點一點地冷下來。
站在明高義對面,明遠就這樣望著他的“父親”,仿佛打量一個毫無血緣的陌生人——事實也確實如此。
而明高義卻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不知所措。他見到明遠,嘴唇便開始微微發顫,憋了良久,隻憋出一句:“遠哥——”
明遠打斷了他的話,淡淡地說了聲:“坐!”
明高義便不由自主地在明遠對面坐下,雙手互握,十指絞在一起,擰了又擰,終於鼓足勇氣開口:“遠哥……你娘還好嗎?”
沉默。
沉默持續了幾個呼吸,明遠終於緩緩地開口。
“那是熙寧二年的春天,如今我隻記得那年春天好冷……我與阿娘和妹妹擠在賃來的小院子裡,就在那時,收到了父親的信。”
“嗯,對了,還有三叔和五叔……在京兆府的親族都來了。”
就在明遠提到那封信的時候,明高義突然跳了起來,雙手撐著桌面,望著明遠,眼神急切,焦慮地問:“你娘,你娘她有沒有……”
緊接著這中年男人雙手抱著頭,漸漸又坐了回去。
“阿舒,你若讀了我那封信……”
那頂象征居士身份的毗廬帽早已被明高義不知拋到了哪裡去。明高義將十指深深扎入原本梳得整齊的頭髮,痛苦地絞著髮根。
明遠頓時微笑:“放心,我娘眼盲,讀不了書信……”
這下明高義連絞頭髮都停往了,整個人僵在原地。他眼裡透著絕望,似乎能感同身受妻子的痛苦:眼盲,家貧,膝下兩個孩子,來自丈夫的和離書信……
明遠笑得很歡暢:“正好當時我收到了一筆錢,於是我就哄阿娘,說是阿爹做生意發達了,寄回來給我們家用的錢。”
明高義一愣,整個人如同塑像一般,僵在原地。
良久,他才重新開口,小心翼翼地問:“遠哥……所以,你是知道的,不是我……一直以來都不是我?”
明高義此刻的神情很奇特,他像是一個溺水的人突然見到了池邊伸來的一枚稻草,卻又似乎是終於了解到了令他徹底絕望的事實——這種衝突令他面上的表情直接凝滯,久久沒有辦法言語。
明遠毫不留情地點點頭。
他當然知道,他手上巨額財產的來源,從來都不是眼前這個“工具爹”。
在過去這段時間裡,明高義完美扮演了這個“工具”角色,從不打擾明遠,卻又總是在明遠需要他的時候,及時地露面。
試驗方安排得不錯。
但此刻明遠忽然突然生出一點興趣,想要聽一聽這個“工具爹”自己的故事。
“父親——”
他極帶諷刺意味地吐出這個稱謂,笑著道:“說說看!”
“當年我是真的……有錢了!”
親口吐出“有錢了”三個字的時候,明高義臉上肌肉跳動,似乎又回憶起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
“那時我做成了一筆生意,單這一筆,就賺了一大筆錢——那時我真的覺得自己是塊從商的材料,我可以就這樣一直賺下去……”
明遠有些無語,他雖然不知道明高義當年做的這都是什麽生意,但是光聽聽這位所說的,就有些不靠譜。
世上沒有隻賺不賠的生意。既然從商,就要做好有盈也有虧的準備。
“那時阿舒來信說她想要收養大哥的遺孤。我二話沒說,就把手頭所有的錢都寄了回去,手頭上隻留了很少一點作為本錢。那是……那是十幾年前……”
就在明高義還在回想的時候,明遠已經補充:“那是十四年前。”
明高義頓時表情呆滯,有個聲音像是沒經過喉舌,直接從他心裡歎息出聲。
“啊!”
原來已經有十四年了啊!
人若是一直悶著頭向前走,忘了回顧,就會忘了來時路究竟有多麽漫長。
十四年後的明高義,站在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面前,百感交集,用顫抖的聲音繼續陳述——
“結果第二筆生意,我做虧了。”
明遠:果然……
“在那之後,我就一直想要翻盤。”
“我還有正在撫養咱家兒子的阿舒,還有大哥留下的明家骨血……我不能輸!”
“我是商界的奇才,我做生意,是有些本事的……我會能輸的!”
“只要再賺一筆,我就回長安去,見阿舒,我們一家團聚……”
“越是這樣,我就越是虧錢——偶爾能賺回一點點,一轉眼就又虧去了。”
“……”
“可是我不敢告訴阿舒啊!於是每次寫信回去,我都告訴她,我賺了好多錢,但這些錢要麽被我當本錢投到新的生意裡去,要麽被我借給了生意失敗的同行……阿舒,她說她一向敬佩我能扶危濟困的。”
明遠無語,想起了當年那些趕到京兆府還款子給他的人。
一切竟還都能圓得上啊!
“我還告訴她,等我,等我下一筆生意做完,我就回來。”
“直到六年前那個冬天……遠哥,你說得沒錯,那年冬天好冷。冷得我萬念俱灰,想要一了百了。於是我給你娘去了那封信。我想我至少不能帶累了阿舒——她縱是回眉縣投奔妻兄們,日子也肯定比跟著我這麽個混帳東西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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