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念完整首詞作的最後一句,但是他所念誦的每一句每一個字,顯然都給蘇軾造成了巨大的影響——
“這是……自度曲?”
蘇軾眉頭緊緊皺著。
“是!”明遠點頭道,“就叫,《揚州慢》。”
這篇詞作得極工,而且渾然一體,不像是用前人詞句拚湊而出,所表達的亦是真情實感,令人感同身受。另外,這詞格律嚴密,可見作者於音律一道修養極深。
但如此大才,所作的此曲,蘇軾竟然從未聽過?
思考了半晌,蘇軾終於緩緩問出一句:“遠之,你這詞中所寫的,是……未來?”
蘇軾雖是儒生,卻好佛道,也相信來生。他知道明遠是有些“神通”在的:有好些事明遠生而知之,於諸事之上有獨到見解,而且,非常非常的有錢。
世人有說明遠是財神弟子的,但蘇軾通常不會去想明遠的這個“外號”,他與明遠的友誼,向來與財帛錢鈔無關。
只是,此時此刻,他卻再無其它答案,可以用來解釋心中的這個疑問,只能猶猶豫豫地問出一句:“……未來?”
明遠感到雙眼已然微微濕潤。
上一次他嘗試“劇透”,試驗對象也是蘇軾。但那一次他的劇透卻被試驗方“無情”屏蔽了。
這一次他也沒有想到啊——竟然以一首小令,令這世上又多一人,能夠得以窺視本時空這令人扼腕歎息的命運。
肩上的重擔似乎瞬間便稍稍輕了少許。
蘇軾越想,神情越是鄭重。看起來明遠借一首小令而描繪的“未來”既虛幻又縹緲,蘇軾卻並不覺得可笑。
“遠之,你告訴我,盡管出台之新法有那麽多弊端,你卻不遺余力地支持,且與王元澤那般要好,多般勸諫……難道也是為了這個。”
明遠感到眼中的熱意更加明顯了——他成功了。他竟然真的成功了。
他以最委婉也是最“文藝”的方式將那個可怕的未來泄露給這個時代中的另外一人知道。
“子瞻公,我意欲有所作為,讓日後無人再做得出這首《揚州慢》……”
明遠緩緩吐露心聲,還有他的疑問。
“然而我卻全無把握。我不知道自己的作為,能夠帶來什麽樣的後果……”
他終於有個機會,能將心裡所有的惶惑,不確定,對未知的恐懼……終於有機會向這世上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傾吐。
他面對暮色蒼茫中的浩蕩長江,一口氣說了很多很多。甚至有好些時候,蘇軾只能看著他激動地動嘴,滔滔不絕,卻沒有聲音能落入蘇軾耳中。
但是蘇軾全都聽懂了。
面對這終於停下來的少年人,面對他滿是疑問的眼神,蘇軾終於報以微微一笑,肅然卻鎮定地回答。
“有些事,哪怕結局注定,哪怕終局已在你我視野之中……”
“但是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第157章 千萬貫
初夏時節, 正是花褪殘紅青杏小的時候。
洛陽城外,司馬光的“獨樂園”已經初具規模。這方園林佔地不算大,不過二十畝而已, 且從院牆外看, 平平無奇。
但這園中自有乾坤, 二十畝的園子,分出了七八處小景——“釣魚庵”, 是供寫書人放松休憩時閑坐垂釣的地方;“見山台”,是供寫書人登台遠眺的地方, 可以將洛陽城外南山之景也納入眼簾;“種竹齋”則是夏日納涼賞竹之所。
除此之外, 還有澆花亭、弄水軒、采藥圃……
所以這園子叫做“獨樂園”——意為“眾樂樂不如獨樂樂”,此園可以滿足園主人獨處時的全部需求。
然而園中最為重要的“讀書堂”,是司馬光用來寫《資治通鑒》的地方。這座書房裡汗牛充棟, 架上壘著滿滿的書籍,都是歷朝歷代的史書與前人筆記。
司馬光立志編撰編年體通史《資治通鑒》,自是需要遍閱舊史,從浩如煙海的典籍中選擇出可信的史條,按照紀年法編纂出長編,再加以刪改或是補敘。
然而此時此刻, 司馬光獨坐在初見規模的“獨樂園”中,手中提筆, 卻遲遲無法下筆, 久而久之,筆尖的墨跡滲進鋪在面前的紙張,洇出一個大大的黑墨團, 司馬光卻完全沒有察覺。
此刻他腦海裡就只有一句話——
“必要的戰爭, 就是正義的戰爭①。”
一念及此, 司馬光便覺腦海中有異響,天邊似乎有驚雷聲在滾來滾去。
似乎昔日在京兆府與那少年辯論時的細節,分毫不差地全部在他眼前重現。
必要的戰爭,就是正義的戰爭。
這是多麽吊詭的評價啊!
偏偏他翻遍史書,所能找到的那些“正義”,裡裡外外卻都透出“必要”兩個字。
這句話實在太過顛覆。
卻又令人根本無力反駁。
司馬光似乎感覺到有一道深深的鴻溝攔在自己面前,而他以往述史的所有基礎與立場似乎被全部推翻了,令他再無法前進一步。
司馬光懸腕提筆,卻始終無法寫下任何一字,整個人凝固在“讀書堂”中,宛若一尊雕像。
終於,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緩緩吐出胸中的鬱氣,叫來兒子司馬康,問:“修園子的工匠還未離開吧?”
“將人喚來,為父還要在這園子裡挖一個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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