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孝寬頓時明白了種建中的言下之意:至少得大家將事情都商量妥當了,再報給王安石知道吧!
他知道種建中說的“請教”雲雲,是在給自己台階下,當即矜持地點了點頭,做出欣慰讚許的模樣:“是,彝叔近日說話做事,確實穩重得多了。”
他隨手將桑皮紙桶裝入小吏送來的木匣裡,便將木匣放在案上,隨手請種明兩人坐下,三個人一起商量起製這“千裡鏡”的細節。
曾孝寬聽了明遠講述之後,便想要將宮六直接招入軍器監,賜他一個吏員的身份,從此在軍器監乾活,不用再在民間辛辛苦苦地擺攤。
這樣做的目的是將宮六的作坊納入軍器監的體系,以防“千裡鏡”的機密外泄。
明遠的意見卻相反。
他認為,宮六是值得賞賜的,但從此把人圈在軍器監裡,則大可不必。
“宮六丈平日磨製水晶鏡片,汴京城中多有人知道。”
“如果將宮六丈的生意直接納入軍器監,那麽便有人能猜到這水晶鏡片於軍事上有大用處。”
“遼人或者黨項人許是很快能猜出軍器監究竟什麽事在防著他們。”
明遠聽種建中說過,遼人與黨項人在汴京都安插有打探消息的間諜,反之亦然。
“倒不如讓宮六丈繼續留在民間,為人磨製鏡片。這樣一來,民間也能從中受益,敵國間諜也猜不到那水晶鏡片究竟有何用途。”
明遠說到這裡,伸手指指曾孝寬用來盛放桑皮紙桶的木匣,說:“反正‘千裡鏡’的關鍵,在於如何將不同的水晶鏡片疊放,並且調節之間的距離。”
說白了,鏡片就是鏡片,能當老花鏡,也能充當望遠鏡、顯微鏡。
但如何將鏡片組合,成為適合軍事上使用的“千裡鏡”,這個秘密宮六等匠人還並不明了。將他們整個兒納入軍器監,而讓水晶鏡片在民間得不到應用,這也有違明遠的初衷。
目前明遠只是用桑皮紙卷做成了一個簡易的模型而已,以後可以用更好的材料,比如硬木,又比如黃銅,製成更加堅固耐用的,而不是一個紙卷就這麽呈上去。
曾孝寬至此完全明白明遠的意思了。他微一沉吟,道:“這些都先不必急著決定——當務之急,是先將材質更好的‘千裡鏡’模型盡快做出來。之後再向相公請示便是。”
明遠和種建中齊聲應是。
而曾孝寬此刻放下心來,知道不論如何,自己這軍器監的一樁功勞又是逃不了,頓時露出微笑,道:“彝叔,遠之,眼看兩位橫渠弟子又要立功了啊!這可與尊師的教導有關?”
種建中:……好像沒什麽關系。
明遠卻大言不慚地開口:“先生如今正在精研天地大道與‘生產力’之間的關系。如這‘千裡鏡’真能製成,便是證實了,宮六丈發明的磨石車床所提高的‘生產力’能夠應用在軍事上。”
曾孝寬聽不懂卻連連點頭,連聲誇讚眼前的兩位橫渠弟子能夠“活學活用”。
當明遠和種建中並肩走出曾孝寬的衙署時,明遠就隻覺得種建中一邊走,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不會是我歪解了先生的理論,這家夥要找我算帳了吧?”
明遠心裡暗暗打著小鼓。
誰知兩人來到種建中自己的衙署時,只聽種建中突然爽朗地哈哈大笑。
“小遠你……”
好久,種建中才漸漸歇了笑聲,伸手在明遠肩上用力拍了拍:“不遺余力地宣揚先生的學術……不愧是你!”
明遠被他拍得一愣一愣的,漸漸地又犯起困來。
他昨晚幾乎一夜沒睡,只是快天亮的時候在種建中的衙署裡眯了一會兒。
按說種建中睡得更少,但是明遠卻見他完全沒有困意,精神奕奕地走進走出。
“師兄……”
明遠一邊說一邊打了一個大呵欠。
“師兄可以一宿不睡也不犯困嗎?”
“當然可以,”
種建中伸手指指自己的太陽穴。
“只要這裡有事,我就睡不著。”
“以前在鄜延路,我最久的一次是三日三夜完全沒合眼……”
三天三夜呀!
明遠聽見,嚇得連呵欠都不敢打了。
種建中隨即帶上幾分傷感,陷入回憶。
“人當然是會累的,那時候別說什麽床鋪了,哪怕是女牆下的一片空地,躺下去就再也不想站起來。”
“我見到過軍中有些兄弟,累極了,躺在那裡,合上眼,就再也沒能睜開……人是生生被累死的。”
“也有些人一躺下,剛一閉眼,馬上就能睜開——”
“他們知道危險就來自身後,這時再不醒來,就永生永世不能再醒來,再也見不到父母兄弟,再也不能活著回歸故土葉落歸根……”
“所以他們有一點點風吹草動就會清醒。睜開眼就直接抓起身邊的兵器弓箭,站起身就直接面對自後而來的敵人……”
種建中說這話時十分動情,以至於明遠很有理由相信,他口中的“他們”,應該就是在說他自己,和他身邊的袍澤兄弟。
幸好這偌大的中華,還有種建中和像他一樣的血性漢子。
明遠這樣想著,口中卻在安慰:“師兄,以後軍器監中打造出各種神兵利器,大宋西軍守衛疆土一定更加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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