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劄客”女郎似乎很怕這名酒博士,抱著琵琶就要走。
明遠卻閑閑地開了口:“博士,與人方便與己方便。這小娘子既然已經坐在我著身邊了。我便聽她唱一曲,一曲便好,這應該無妨吧?”
酒博士見到明遠堅持,便也不好再說什麽,衝那歌妓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快唱快走,然後便轉身離開,去傳菜的地方守著。
歌妓明顯地松了一口氣,手揮五弦,琵琶發出一段叮叮咚咚的旋律。
向華還從來沒有近距離見過這樣的美人,瞬間看呆了。
歌妓抿嘴一笑,又將身體往明遠那邊稍微擠了擠。
明遠絲毫不露行跡,往史尚那個方向挪了挪,視線避開那名歌妓的衣領。
歌妓各種場面見得多了,如此便知明遠對她全然沒有其它意思,竟然真的是要正正經經地聽她唱一曲而已。
女郎心裡感激,左手一緊,右手連撥,隨著琵琶聲流淌而出,這歌妓曼聲唱道:“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這是范仲淹的名篇《蘇幕遮·懷舊》。明遠在陝西時就聽人傳唱過。聽著歌妓唱得歌喉婉轉,忍不住也跟著輕聲相和,“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
“這怎麽回事?”
一聲中氣十足的喊聲從長慶樓深處響起。
“錚”的一聲,歌妓的琵琶聲從中斷絕。女郎煞白著一張臉站起身。
另一邊,酒博士在拚命衝女郎使眼色,示意她趕緊離開。
酒博士身後,一個身高七尺,膀大腰圓的年輕漢子正瞪著眼望著他們這邊。
這大漢穿著一件麻布圓領袍,袍子上依稀可見一片油漬。他手裡還拿著一柄木製的鍋鏟,舉得高高的,似乎隨時要往空中揮動。
大漢身邊,站著一個穿著道袍的男人,大袖飄飄,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他的兩邊袖子上有用繩子束起的痕跡,顯然是做事時需要束袖,現在則將袖子放下來。
但他周身乾乾淨淨,沒有半點油漬,甚至不帶什麽煙火氣。
女郎認得此人,連忙躬身道:“黃仙人……”
明遠與史尚對視一眼:原來這位就是汴京城中有名的廚子“黃仙”。
明遠更是想:愣是給自己拗出個“仙子”人設出來,這個黃廚……有些頭腦啊!只是未免太不盡人情,不讓這些倚仗著酒樓生意的升鬥小民討口飯吃。
“還不快滾!”
旁邊大漢臉上的肥肉似乎都在因為怒氣而跳動。
歌妓似乎是在長慶樓的積威之下,早已順從無比,抱著琵琶,轉身就跑。
明遠開口:“且等一下。”
他轉向向華。
向華乖覺地從懷裡掏出兩串銅錢,遞給那女郎。
女郎嚇得臉色發白,但還是從向華手中接過了錢串子,又深深衝明遠行了一禮,然後抱著琵琶,逃也似地溜出了長慶樓。
“唱一支小曲,就有兩串錢。”膀大腰圓的幫廚在那裡嘀咕,“這錢也太好掙了吧!”
這時黃仙卻背了雙手,緩步踱至明遠身邊,眼光在桌上一掃。
還不錯,每一道菜都動過了,他和幫廚們比較拿手的幾道,盛菜的盆碟都已經見底了。
但是這桌客人沒有點“黃雀酢”。
這黃廚便上前,向明遠點了點頭。
明遠也溫和地頷首,以示還禮。
他聽史尚說過,在汴京城中,幾位名廚的地位頗高,大概類似後世的那些明星廚師。相應的,這些名廚有的便脾氣大,行事挑剔,甚至會挑剔到客人身上。
明遠沒打算擺架子,因此表現得始終很和氣。
但那黃廚馬上就察覺不對,他看見了幾個從外頭送進來的盤子,顯然是這桌客人在等候之余,又另外叫了外頭小店的其它菜肴。
黃廚兩條細長的眉毛頓時徐徐地擰起,眼光頗為不善地在明遠等三人臉上一轉。
明遠無所謂,心想:你這酒樓能把客人餓個半死,就不興我去外面買兩個包子嗎?
誰知黃廚一見明遠身邊的向華和史尚,穿著都是尋常衣裳,打扮成隨從和伴當的模樣,這黃廚更不樂意了。
“長慶樓的菜式在汴京城中享有盛譽,不是尋常人能品嘗到的。”
黃廚話一出口,史尚臉色就變了。
向華年輕懵懂,不知道其他人在打什麽機鋒,因此幼小的心靈絲毫沒受到傷害。
明遠便施施然起立,淡笑著道:“我的舌頭也比較刁,不是什麽菜肴都值得我品嘗的。”
說著他轉身命向華去結帳,自己也沒理會黃廚,與史尚一起,並肩往外走。
黃廚原本對這話不屑一顧:這一桌點的菜肴,不都吃了個七七八八不剩什麽?這小郎君雖然嘴硬,筷子和舌頭不也很誠實?
但他一想剛剛明遠所說的“不是什麽菜肴都值得我品嘗的”。
而明遠這一桌沒點什麽?
——正是他那道引以為傲,享譽整個京城的“黃雀酢”啊!
黃廚險些把自己氣壞,“仙人”人設差點兒當場崩塌。
“再過幾日……”
等再過幾日這長慶樓的事塵埃落定,他黃廚要讓這個長相俊俏的小郎君就算是花上天價,也吃不到長慶樓的菜肴。
他卻沒想到,當明遠走出這間外表也已漸漸透出衰敗的酒樓時,滿面笑容地誇了史尚一句:“不錯,眼光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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