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秋白不為旁人的目光所動,上任第一天,監丞帶她熟悉監中事務,現今除她之外,監中另有司業一名,博士數十,助教、學正、學錄若乾,在冊學生三千余數,其中大半都是掛名,實際並不在京中進學。
乃因地遠山高,加之不少監生家境貧寒之故,無法在京就學,隻待科考之年方才以監生之身份入試。
另有不少她國學子,皆是本朝開放邦交之故,求的是向鄰朝屬國一展□□氣象。
這一日課教不多,幾位博士都在,監丞正好與她一一介紹,其中禮樂騎射書數皆有專人單獨負責,而光是四書五經卻是分得更細,足見本朝重經之風。
幾位博士對她這個新上任的祭酒只是反應平平,雖看不出什麽熱情,也沒有特別的敵意。
而遲遲未見的司業卻是不同。
監丞徐信是這樣介紹司業的:“紀司業與前任祭酒引為知交,前任祭酒猝然離世,他是最傷心的那個,脾性也有所大變,往日他都是最為和氣的,自那之後就變得說話有些刻薄,一會若是在祭酒面前出言不遜,還請您看在他為國子監操勞多年的份上,不要與他計較。”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陸秋白又怎好深究其罪?
故而當紀博果真姍姍來遲,並且絲毫不把她放在眼裡,徑直將她這個新面孔忽視掉的時候,陸秋白也早有準備。
紀博年近花甲,在國子監操勞半生,多年以來也不曾放下任教,確實也算得上是盡職盡責,加之年紀在這,稱一聲德高望重也不為過。
不過這都是做給外人看的,就憑對方待她一個晚輩就將所有的“禮法”都拋卻腦後,甚至想著倚老賣老,給她一個下馬威,就很難讓她覺得此人真如眾人口中那般“德高”。
所謂新官上任,她這第一日自然是要將手底下的屬官都見一見的,這廂正是監生們放課的時辰,眾人皆聚在一處,等待人齊了,一起開個小會。
可紀博不僅是最後一個到,進來之後更是道:“諸位都閑坐在此做甚?莫不是監中的課業太少,不足以讓各位操心教學了?”
陸秋白坐在上首,並未對他這話有什麽特別大的反應,反而是一旁的助教悄悄提醒他:“司業,新任的祭酒今天來上任了。”
不料紀博渾然不放在心上:“祭酒?什麽祭酒?我心中的祭酒唯有崔老一人!”
陸秋白方才悠然出聲道:“看來司業心中有所不滿,不知是對我,還是對陛下?若是對我,那倒好說,若是有別的心思,我勸司業暫且收一收。”
廳中眾人驟然噤聲,誰也沒有想到她竟公然將陛下搬出來。
監丞徐信連忙打圓場道:“祭酒莫怪,司業年老,耳鈍目衰,沒有見到祭酒在這裡,只是傷心之語,沒有冒犯您的意思。”
陸秋白尚未說什麽,紀博卻立刻駁道:“你說我耳鈍目衰?哈哈!我是老了,不是死了!有我在一日,誰能頂替崔老的位置?”
“何況我還沒死呢,你們一個個的,都將崔老的遺澤拋諸腦後了!”
陸秋白來了興趣:“哦?什麽遺澤?”
紀博不屑道:“黃口小兒,我大俞是後繼無人了嗎?竟派一個弱冠豎子來做這堂堂祭酒!大廈將傾,大廈將傾啊!”
陸秋白眯起眼:“看來司業不止是對我有所不滿,連陛下也並不放在眼裡了。”
見她神色凝重,似乎沒有開玩笑的意思,眾人也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有那緊張的,後背不禁冒出細密的冷汗。
紀博卻對此渾然不懼:“老夫執教二十年,朝中大小官員,不說半數,至少三成都曾是老夫的學生,就連陛下也聽過我的課,你是何人,敢對我大放厥詞?”
陸秋白平靜道:“我是陛下欽命的新任祭酒。”
紀博反駁道:“那是陛下病急亂投醫,待他清醒過來,又豈會受你這小人蠱惑?”
徐信想要阻攔他接下來的話語,卻已經來不及。
“我雖素來與那李自暉意見不合,但尊師重道四個字卻是亙古不變的道理!你背叛師門,出賣自己的老師換取榮華,是為不義!害得他老來失所,是為不仁!此等不仁不義之輩,憑什麽執掌一國之教?”
不同於紀博的氣急敗壞、為老不尊,陸秋白的情緒始終平靜,聞言慢條斯理道:“看樣子司業是覺得,身為臣子,叛君也是自有道理,即便尊長做得有所不對,學生也不該有所阻攔,當師與君只能選擇一邊的時候,司業覺得,是該選擇師,而非君,對否?”
紀博沒料到她竟毫不中套,絲毫不顧著辯駁自己的清白,洗去被潑的髒水,反而還有精力尋他話裡的漏洞,反將他一君,頓時慌忙辯解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從未這般說!”
陸秋白冷然一笑:“當然,我不過是將司業的話換個聽得懂方式複述一遍而已,司業說不是,那便不是,是非曲直,自有人稟與陛下,公斷皆在人心,司業覺得呢?”
紀博這方偃旗息鼓,他這般冒險一番,不過是想讓她知難而退,自己回去向陛下請辭,如今卻不論如何說,也沒能撼動她心境分毫,反而是自己落得個狼狽,當即感到有些無趣,一揮衣袖,負手而去道:“哼,老夫不與小兒論長短,告辭!”
這僅僅是個小插曲,司業雖說地位僅次於祭酒,但日常事務卻無需非經他過手不可,因而並不影響陸秋白真正接手監中事務,無非是聲望的挽救上另外再花功夫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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