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遲谷雨,她入院。
紀硯清在舞團空無一人的排練廳裡,一遍又一遍這麽對自己說。她在燈光營造的暴雪中伸展著柔軟的肢體,在山呼海嘯般的雪崩裡頑強求生。
溫杳守在門外,看到她第七次因為體力不支重重摔倒在地上的時候,驚慌無措地往裡衝。
半路被江聞拉住了手臂。
溫杳急得雙眼通紅:“三天了!整整三天了,除了吃飯睡覺,紀老師全在排練廳!再這麽跳下去,她根本等不到住院!”
江聞怎麽可能不知道,但她更清楚紀硯清這麽做的目的:“梁軼在心外界的地位你比誰都清楚,連她都不能給一句準話,你覺得紀硯清會怎麽想?”
溫杳臉上一白,眼淚陡然滾落:“……覺得自己沒什麽可能了。”
江聞“嗯”了聲,轉頭看著已經爬起來的紀硯清,嗓音發顫:“她現在還能這麽平靜,已經很怒力了。”
“本質上,她和翟老板都是乾脆果斷的人,如果沒有遇到對方,那不論誰生病,都一定能立刻做出決定,是痛痛快快過完最後那幾個月欣然赴死,或者乾乾脆脆上手術台聽天由命,如果她們沒有遇到對方,現在生死早就有了定論。”
“可偏就是遇到了,一步步被逼到現在,變得優柔寡斷,思前想後,不過是愛到深處陷入了兩難的僵局而已。”
“咚!”
排練廳裡陡然傳來一聲重響,紀硯清又一次摔倒在地上,身體重得爬不起來。
江聞看著她被汗水濕透的脊背,咬緊牙說:“翟忍冬就不說了,她14歲往後的世界,幾乎全是靠紀硯清提著一口氣,重要程度可想而知,所以對紀硯清,她除了保她這輩子有過一次開心,剩下全順著她的意思在走。這是她的深愛——付出;紀硯清呢,她活到37歲才遇見一個人敢拿命換她的人,想生,沒人能篤定讓她生,她就不敢拉著翟忍冬再經歷一次血淋淋的過程,等死,她不甘心就這麽丟了得來不易的愛人,更舍不得就這麽丟她一個人痛苦,左右不能兩全,她就只能把路走慢一點,一邊算著上手術台的時間,把握住僅有的生存機會,一邊在未知的結局到來之前,拚盡全力為那個不甘心又舍不得的人做點什麽。”
江聞一瞬不瞬看著還趴在地上,沒能起得來的紀硯清,竭力克制著說:“翟忍冬自殺過,是紀硯清的舞蹈救了她。紀硯清現在編的不是舞,是給翟忍冬的保命符。這是她的深愛——守護。”
溫杳一瞬間感覺地動山搖,站在安靜的走廊裡泣不成聲。
江聞側身靠著牆說:“溫杳,未經他人苦,不知他人難,我們不能站著說話不腰疼,一味從我們的角度出發,告訴她該堅持還是該放棄。再給她一點時間吧,你沒發現她每天都在看手機上的日歷嗎?那東西就像催命符,眼看著一天天越來越近,卻始終跳不出來想要的感覺,她沒瘋,就已經很努力了。”
溫杳身形踉蹌,幾乎跌倒在地上。她用力仰起頭,把眼淚憋回去說:“我去幫紀老師!”
話落,溫杳大步走進排練廳,把紀硯清扶到牆邊坐著,給她取了藥,倒了水,看著她咽下去說:“紀老師,我是你從零教到現在的,很多人說我們的舞蹈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對這個評價,我經常覺得自己不爭氣,只知道模仿,沒有自己的風格,現在我不能更慶幸我像你。”
紀硯清低頭不語,胸口劇烈起伏。
溫杳用手背抹了眼淚,懇求道:“紀老師,接下來的時間,你就坐在這裡看我跳好不好?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麽,我跳,一百遍一千遍,你隻管告訴我你想要什麽,我一定能跳得和你想要的一模一樣!”
紀硯清的汗在下巴匯聚,一顆接一顆掉在衣服上。她抬手攏了攏已經快摔散的頭髮,看向溫杳:“即使我不會給你好臉色?”
溫杳一愣,重重點頭:“只要你讓我跳!”
紀硯清頭向後靠,抵在冷冰冰的鏡子上:“你行那是你的事,你憑什麽覺得我會同意讓你替我?”
紀硯清的聲音冷靜到近乎冷酷,溫杳倏地又紅了眼眶:“紀老師……”
紀硯清說:“她之前,我身邊應該只有你們,可你們打著為我好的旗號,讓我覺得自己一夕之間一無所有,像個笑話一樣反思逃離;她之後,我只有她,可你們又一次打著為我好的旗號,把她算計得明明白白,讓我痛苦為難,像個瘋子一樣大喊大叫。溫杳。”紀硯清支起左腿,壓著疼痛的胸口,“你們明知道她在那樣的環境裡長大有多不容易,知道她失去過什麽,經歷過什麽,還是殘忍地用同一件事去算計她。你們那麽做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答不答應?”
溫杳哽咽抽泣:“對不起,對不起……”
紀硯清的手搭上膝蓋,身體疲憊地動了動,說:“你們給我一個人,讓她成了是這世上最愛我的人,又給我一把刀,讓我把刀親手插進她的胸口。你們這麽做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如果那把刀真的插進去了,我失去的不只是她,還有兩個家人?我會恨你們讓我沒有,終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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