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比小娃娃要識時務得多,問話也容易得多。
略問幾句,便敞開了話匣子。
中原混亂已久,豪強割據四方,彼此征戰不休。上月初,司州元氏發兵二十萬,攻打相州重鎮鄴城,大軍路過豫州西北地界。沿路百姓驚恐萬分,紛紛拖家帶口南下逃難。
“都是從豫州西北邊界幾處鄉郡的逃難人口。大都是襄成郡逃來的,也有管城,東郡的流民,聚集了數百人群體南下遷徙。偏巧運氣不好,正撞到了大股山匪,殺光了精壯男丁和病弱老人,婦孺被劫掠上山。但山匪的運氣也不大好,半道撞上了我們車隊。”
楊斐問清了狀況,簡略記錄在冊,正要起身,眼角余光察覺了大青石後打量的視線,視線轉過來。
阮朝汐迅速地把視線撇開。沒等對面看清楚她的相貌,重新埋進了臂彎裡。
在楊斐的注視下,把身側放著的簇新小襦裙一腳蹬踢遠了。
楊斐啞然坐回原處,繼續問流民,“那邊的小娘子是什麽來歷?對,就是穿了身小袍子,頭上扎了丱角髻,假扮做小郎君的那位小娘子。脾氣看起來似乎不大好。”
流民裡知道情形的不少,一位年輕婦人歎息說,
“也不怪她。小小年紀,生得玉雪團子一般,我們瞧了都稀罕得不行,偏生命苦。阮家娘子身子病歪歪的,帶著孩兒南下逃難,病中脾氣不好,沒少折騰她家小娘子……唉,若說不疼愛孩兒,倒也不是。怕小娘子相貌太好惹來禍事,她身上的小袍子可不就是她阿娘忍病挨痛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可惜,隻保住了小的,大人卻……”抹淚說不下去了。
楊斐細細問詢了半日,拚湊出個大概,又過來了。
“阮小娘子。”楊斐極和氣地說話,“你阿娘不幸過世,還請節哀順便。聽山匪招認,病逝婦人的屍首被他們沿路拋擲,你可要隨我們郎君的車隊回頭查看?若能尋到你阿娘的屍骨,也好就地收斂——”
阮朝汐倏然抬頭。
日光下顯出一張鍋底色的烏黑面孔。不知哪處尋來的炭灰,仔細塗抹了每處肌膚,乍看像是個灰撲撲的小炭球。
只不過人明顯哭過了,將烏黑面孔衝出兩行淚溝,露出底下瓷白的肌膚。
楊斐猝不及防,驚得原地差點一個趔趄,急忙穩住心神,“臉……還是洗洗罷。郎君救下了你們的性命,或許要帶你們見郎君,不說拜謝之禮了,至少要整齊乾淨,莫要當面失了禮數。”
他說這番話,本沒報多少指望,阮朝汐聽完,果然也沒搭理他,頂著一張煤炭色的黑乎乎的臉,一雙大眼睛倒是黑白分明,透過濃長的睫羽冷漠地瞧著他。
楊斐繼續往下勸說,“我家郎君姓荀。乃是豫州本地大族:潁川荀氏家主之嫡子,荀氏大宗郎君。小娘子,你可聽說過潁川荀氏?”
試探問了幾句,阮朝汐依舊毫無反應,楊斐無奈抹了把臉,換了個更出名的名號,
“我家郎君常居的所在,在豫州西南山中塢壁[1],名曰‘雲間塢’。此次出行訪親,返程半途中救下你們,也算是有緣。——雲間塢在豫州小有名氣,小娘子可曾聽過?”
阮朝汐的神色微微一動。
她聽說過雲間塢。
阿娘在逃難路上和她提過幾個豫州出名的大塢壁。
豫州最大的荀氏壁和鍾氏壁[2],轄有萬戶,百姓十萬人,部曲數萬。塢壁內阡陌縱橫,百姓聚居屯田,自給自足。
阿娘一個病弱女人帶著她一個小童,勞力不足,耕不動田,擔憂進不去此等大塢壁。
阿娘的打算,原本是投奔東南的阮氏壁。
阮氏壁是豫州大姓:陳留阮氏宗族的聚居地。阮氏壁的‘阮’姓,自然是高門大姓的‘阮’,和她們庶姓小民的‘阮’姓有天壤差別。
但說不定看在同一個姓氏的份上,阮氏壁的管事起了憐憫之心,會允許她們母女倆入塢壁過幾年安穩日子。
若進不得阮氏壁,阿娘的第二個打算,便是投奔豫州西南的雲間塢。
聽說,雲間塢每年都會招募資質過人的小童。不論文才武藝,只要有超乎尋常的殊才,被雲間塢招募,不止會衣食供養小童成人,小童的家人也會被接入塢壁,從此全家有個安穩歲月。
阮朝汐抱膝轉頭,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若有所思地盯向空地中央。
常住雲間塢的那位荀氏郎君,此刻就在團團拱衛的烏蓬牛車裡。
楊斐說得口乾舌燥終於得了少許反應,歡喜神色幾乎溢出言表,“你知道雲間塢?那就好!我等都是雲間塢的人,俱有出身來歷,並非存心欺詐你一個小娘子。郎君在病中,不能見風,勞煩阮小娘子,趕緊把臉洗一洗,再把衣裙換了,等下我領你們過去車邊拜謝郎君——”
“別叫我阮小娘子。”阮朝汐突然開口了。
她的聲音清脆如黃鶯,說出的話卻衝得很。 “我是阮家小郎。我身上這身袍子,是阿娘一針一線縫好,親自給我穿上的。”
她鄭重地重申,“我是阮家小郎,阮阿般。”
“……”楊斐被噎住了片刻,“親人不幸過世,哀慟追念乃是自然本性。但阮小娘子,你阿娘雖然給你穿了小郎君的袍子,把你假扮成小郎君……你分明就是個小娘子。就算換了裝扮,仔細還是能看出端倪。聽楊某的勸,脫了這身濺血的袍子,換上小娘子的正經襦裙,去郎君車前拜謝一回。你若有什麽需要的,也可以當面求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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