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叫她若無其事地收下戴起,她心裡有疙瘩。
這麽多年了,一次次地盼望和失望,她積攢的情緒太多了。
她的目光落在長木盒裡的玉簪上,許久沒動靜。旁邊的白蟬早已被驚醒,焦急地低聲催促,“十二娘!”
眼角傳來火把晃動的亮光。阮朝汐抬眼望去。
車隊圍攏成護衛陣型,數十輛大車把載人的馬車和牛車團團圍在中央,披甲部曲在周圍來來去去。她的牛車距離荀玄微的馬車並不很遠。
車裡映出燭光,熟悉的頎長側影在伏案書寫什麽。
五年時光如流水,一千多個漫長日子過去,她已經和五年前大不同了,他卻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
在她的心裡,似他這般清雅出塵的人,就該以文人的手執筆握卷,就該身處於現在這樣的平靜場景裡。
而不該是入夜後的歷陽城門下,手執黃書聖旨,言語暗藏玄機,陷入一場不見血的尖銳交鋒。
這漫長的五年,她在塢壁默念著‘騙人’,心情低落地聽著每一年的新年爆竹聲。
楊先生是她親近的長輩,見她每年過年時都鬱鬱不樂,塢裡種種新年歡慶盛事,新衣,美酒,飴糖,爆竹笑鬧,其他童子人人欣喜雀躍,獨她不能開懷。
楊斐看破幾分她心情低落的緣由,委婉勸她,郎君雖然人不能回來,但心裡記掛她。阿般,你看,郎君從京城給你送來了如此厚重的年禮。承載著厚重心意哪。
年年從京城送來的年禮確實分量不少,起先堆在西苑庫房裡,日積月累,她一個人名下的物件積滿了大半個庫房,後來實在裝不下,又單獨給她一個庫倉。
阮朝汐心裡難受了,就跑去庫倉裡,打開一個又一個積灰的箱籠,從一堆堆的綾羅綢緞、玳瑁珠玉裡,試圖看出京城寄來的記掛。
她佩戴起閃耀的金釵環佩,穿上代表著士族女身份的蜀錦長裙,試圖從物件裡感受到來自京城的記掛。
她不喜西苑的嚴苛教養,不喜沈夫人面對她時、仿佛雕琢名貴玉器般的打量眼神。但京城的來信裡說,她不可搬離西苑,她需要信賴沈夫人,接受沈夫人的教養。她強忍著照做了。
她一一照做了,京城寄來的信卻還是越來越薄,變成了寥寥兩三行字。
所有人又異口同聲勸她,郎君事務忙碌,雖然沒空多寫信,但心裡是記掛著你的。
什麽是記掛。消失了行蹤,背約而不至,無形無影的記掛嗎。
但這世間似乎有另一套的衡量規則。屬於這個紅塵俗世的,可以用箱籠多少,價值貴重,千裡之外借著霍清川口中傳遞來的幾句問話,雖然毫無內容但準時寄到的“安好勿念”手書,就能體現出來、讓所有人讚歎感慨的“難得的記掛”。
阮朝汐垂下了視線。她的性情隨著年紀長大而逐漸內斂,面上看不出心事。
她盯著名貴木盒裡的剔透玉簪,看起來正在思考,只有藏在袖裡的不自覺握緊的纖長手指,隱約現出心頭的紛亂。
她今晚見識了官場交鋒的可怕之處,試圖放下心底日積月累積攢的情緒,換成世俗的角度,理智地思考荀玄微在京城的這五年。
或許他真的深處旋渦之中,忙到夙興夜寐。人在京城的這五年,或許經歷了無聲的刀光劍影。
她已經長大了,不再是貪戀溫暖陪伴的小孩兒了。計較是小孩兒才做的事,或許她確實不該再多計較。
她盯著檀木長匣好一陣,直到徐幼棠露出觀察探究的表情,這才抬手摸了一下簪頭精致玲瓏的搗藥小兔兒,從木匣裡取出玉簪,隨手放在身邊矮案上。
“有勞徐二兄送來。”
牛車簾子放下了。
——
“十二娘接下了。”被團團護衛的林間空地中央,徐幼棠在馬車外如實回稟。
車裡正在披衣書寫公文的荀玄微停下了動作。
“如何接下的?”他隔著車簾詢問,“可是白蟬在旁邊勸說?接下時神色如何,極為勉強,還是厭煩,亦或是神色自若,讓你看不出心裡所想?”
徐幼棠思索了一陣。
“白蟬確實在旁邊勸了一句。但仆看來,並未起什麽作用。十二娘盯著玉簪看了不短時間,不知在想些什麽,仆看不出。表情……有些掙扎不定?最後還是接下了。”
“十二娘的情緒並不怎麽外露,神色間未表現出勉強,絕對談不上厭煩,但也算不上神色自若。如果形容的話,唔……”徐幼棠想了半天,謹慎地用了個字眼,“有些煩惱?”
“煩惱?”荀玄微若有所思,把字眼重複念了一遍,紫毫筆架回筆山,轉開了話題,“霍清川還在雲間塢未歸?”
“霍大兄兩三日前上了雲間塢,慣例會在塢裡停留五日。此刻應該還在。”
荀玄微吩咐下去,“遣個人去雲間塢,即刻把他召來。我有事問他。”
“是!”
燭光跳躍,映亮了荀玄微身前的書案。
清漆桐木案上,放置了一摞數十封的書信。顯然有了不少年頭,邊緣卷起黃邊,塞滿了十幾張信紙的信封撐開了口。
最上方第一封的信封上,以稚嫩筆跡一筆一劃端正書寫著,“塢主敬啟。”
荀玄微的指腹劃過鼓鼓囊囊的信封,露出細微的懷念神色。
往下摸索,下面的書信越來越薄,直到最後幾張,信封上的筆跡早已圓融大成,清麗雅致中呈現風骨,以一筆舒展的行楷,同樣書寫著:“塢主敬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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