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誡荀七娘車馬不會入城,只在城外轉一圈就走,但心裡會忍不住想,如果城外轉一圈恰好望見阮荻巡城,亦或是半路撞上阮氏車隊……
那就是老天站在她這邊,她應該和長兄商談去司州的事。
不想半路沒有撞到阮氏車隊,卻撞到了回返豫州的荀玄微。
阮荻的性子疏曠豁達,有可能被她說通;荀玄微的性子外溫內冷,絕不會應下讓她獨自離開豫州。
阮朝汐坐在夜色窗邊,握著母親的遺物,隻覺得前路茫茫,躊躇難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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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前院的東閣燈火通明,映亮四壁。
阮荻這幾年出仕勞心勞力,白日精心修飾儀容,還能以一副翩翩佳郎君的形象現身人前,夜晚在好友面前,露出了胡子拉碴的不羈真面目,倚著閣樓欄杆,在夜風裡自斟自飲。
“早上看你雞鳴便起,前堂訪客絡繹不絕,晚上宴飲不休,到了三更夜還不睡下,從簡,你整天不用睡覺的?” 阮荻邊喝酒邊問。
荀玄微撥了撥燈芯,眼前光華大亮。
他坐在高案前,左手握著一根質地極為澄澈的玉簪,右手邊放了空白絹書,比劃著簪頭大小,以極細的兔毫筆工筆在白絹上勾畫圖案。
“人生苦短,更要爭醒時長。高枕酣臥,於世間何所益?”
阮荻嘖了聲,“於世間無所益,於你自己身體有益啊。從簡吾友,聽我一句勸,早些去歇下。”
“你先歇下,不必管我。”
阮荻起了好奇心,湊過去瞧他大半夜的不睡,忙著畫些什麽。
“……兔兒?”他笑得幾乎噴了酒,“先前聽聞你製紫毫筆的名頭響亮,去京城帶走了幾籠豫州山裡的兔兒。怎麽,京城五年改了脾性,雕起玉兔兒了?”
荀玄微不疾不徐地比劃簪頭大小,在白絹上繼續描摹,“閑暇時還是製筆,不怎麽精擅雕刻。許久沒有動玉石了。”
兔兒玉簪讓阮荻立刻想起一個人,“難道是雕給十二娘的?”
荀玄微撥亮燈火,刻刀謹慎地轉過角度,刻下第一刀。
“京城事忙,說好的回來及笄觀禮,結果那個月未能出京。隻得在京城尋了玉簪,在紙上描了花樣,叮囑玉匠去做,那簪子又摔了。我當面應了她,給她親自雕一隻。”
阮荻沒興趣看人精雕細琢地雕兔兒,又回去憑欄喝酒,聽耳邊細碎的刻刀磨玉聲。
“男兒還是需娶妻。似十二娘及笄這等要緊的事,我又不得空去親自籌辦,隻管和拙荊說一句,她替我操辦得妥當。”
“從簡吾友,你若內宅有賢妻,何必親自操辦這些庶務。這五年在京城,世家大族諸女,竟未瞧中一個?”
荀玄微手裡用力,修長指尖抵住刻刀,細微粉末窸窸窣窣落下,仿佛初冬細雪,一隻長耳朵出現在簪頭。
他仿佛未聽見詢問,不緊不慢轉動刻刀。
沙沙的雕刻聲響不斷,一隻鏤空的尾巴尖出現刻刀下。
看著雕刻中的簪子,阮荻不免想起阮朝汐。想起幼妹,就想了早上清源居裡的匆匆會面。
“你和十二娘怎麽回事。我記得小時候她對你極親厚的,怎麽長大了變一副不肯搭理你的模樣?早上在清源居裡,我看她扭頭看東看西,就是不看你。”
“和你說過了,不慎摔了她的簪子,惹她心情不悅。”
阮荻狐疑地瞧著他手中緩慢成型的兔兒簪頭。
“我從未見過比你做事更穩妥細致的人,怎麽會摔了她的簪子?該不會是十二娘發脾氣摔了吧。”
荀玄微不答,刻刀用力,沙沙地落下滿地碎屑。再開口時,輕描淡寫轉開話題。
“說起歷陽城裡的那位高僧,釋長生,曾在京城停留不短的時日。我在京城時和他相識,和他對坐整日,辯過佛法。”
阮荻繼續喝酒,“你和我說過了。”
“佛法精妙無邊。”荀玄微手裡精細刻著兔兒,和阮荻說,“釋長生大和尚的經義解釋得精妙。尤其是‘輪回’一說,令人畏怖。”
阮荻讚道,“不錯!六道輪回,生生不滅,乃是佛法至為奧妙幽微之所在。道家論說,人死後便化為清氣,從此消散在天地間。但佛家的說法,人可以生生不滅,輪回轉世,若這輩子積攢了足夠功德,人還有來世。”
“來世。”荀玄微手中的動作停了停。
通明燭火映在晶瑩簪頭,倒映入幽澈眼瞳,他淺笑了下,“倒也不一定是前世積攢了功德。前世積下凶煞惡事的人也有來世。或許執念深重,便能重入輪回?”
他喚了阮荻的字,“長善,你可曾想過,若有機會投胎重入輪回,同樣的人,同樣的相貌,同樣的天性,但重入輪回,這一世經歷了不同的教養,境遇也大不同,長大成人後便會有不小的差異。”
“打個比方,前世兩人為不死不休的仇寇,輪回一世,竟可以和睦相處,結下情誼。”
“那麽,輪回再世的這個,和上一世那個,還算是同一個人麽?”
阮荻被他問得怔住。
“從簡,你最近可是在精研佛理?輪回今世人,可是前世人,問得極玄妙!之前我從未想過,發人深省!”聚精會神地思索起來。
細微的沙沙雕刻聲響裡,阮荻在庭院中踱步徘徊,苦苦思索到露珠沾濕衣擺,終於恍然回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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