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區,芳隴巷子。
這一帶有不少老房子,政策已經下來,再過一年就要整體拆遷了。
在大城市,拆遷無疑是天大的喜事,通常意味著一夜暴富。
今年很可能是芳隴巷子幾十年的老街坊們聚在一起過的最後一個春節,早在剛入冬時,陳紅兵等十來個熱衷跳廣場舞的大姐就張羅著團年的事。
除夕之前,老姐妹們已經團過好幾波,除夕正日子這天,中午就有人將麻將桌搬到了戶外,女人們嗑瓜子打麻將,男人們掛燈籠準備年夜飯,極力在外人面前表現自己是如何寵老婆。
等到了晚上七八點,整個芳隴巷子更加熱鬧。
市區裡本來是不能私自放鞭炮的,但陳紅兵嘴甜,拉著幾個老姐妹動之以理,曉之以情,說明年這兒就拆了,大家都是在這一片長大的,過去哪有禁放煙花爆竹的規定啊,沒了鞭炮聲,這年都不喜慶了,最後一年,怎麽也該留下點兒回憶。
城管們一合計,跟上頭打了報告,上頭考慮到他們的訴求有一定的道理,而且芳隴巷子在城市邊緣,屬於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區域,於是還真給他們劃出了一小塊空地,允許他們在那裡放鞭炮,但是不能聲張。
鞭炮裝在麵包車裡,從專門生產煙花爆竹的小縣城一車車拉到芳隴巷子,十點來鍾,除了瞧不上這一套的年輕人,住在巷子裡的所有居民幾乎都出來了。
陳紅兵性格潑辣,年輕時常耍“人來瘋”,現在快50歲了,更加放得開,下午組織打麻將,晚上拿著一面小紅旗,站在空地最前頭維持秩序,儼然芳隴巷子的居委會主任。
“紅兵姐,紅兵姐!”一起跳廣場舞的楊貴珍粗著嗓門喊:“你過來一下!”
陳紅兵有些不樂意,從人群中擠過去,“怎啦?”
“你怎麽一個人呢?”楊貴珍東望西看,“你家那口子呢?小鳴也沒看見。”
陳紅兵和許多這個年紀的婦女一樣,紋過眉,也紋過唇,但紋得不太理想,眉形唇色現在都已經過時了,為了遮掩它們的不足,陳紅兵每次出門都會化很濃的妝,今天從白天折騰到現在,妝——尤其是眼妝——已經花了,眼線眉眼暈染開來,令她瞪眼這個動作顯得格外滑稽。
“我男人在家盯著鍋呢!明天要招待親戚,今晚就得把菜做好。”陳紅兵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小鳴大了,不愛和我們湊熱鬧,下午就跑沒影兒了,說是什麽……和女朋友去聽新年鍾聲!”
“唷!”楊貴珍驚訝,“小鳴有女朋友啦?”
陳紅兵得意地挑挑眉,可是她右邊眉梢已經溶了,挑也挑不起來。
“那你心態好啊。”楊貴珍的語氣不知不覺已經帶上幾分嘲弄,“小鳴這都高二了,你還不著急他的成績,還敢讓他交女朋友。”
陳紅兵裝模作樣地笑:“小鳴自己有分寸的,再說,兒子大了,我一個當媽的老管著他,說不定還招人恨,他想交就交吧,人家女孩兒家裡有錢,成績好著呢!”
楊貴珍翻了個白眼。
陳紅兵又道:“你們家彬彬呢?”
“喏——”楊貴珍嘴一努,“和他爸放鞭炮呢。”
陳紅兵皮笑肉不笑,“還是彬彬好,和你們親,不像我們小鳴。唉,小鳴唯一讓我放心的就是成績……”
鞭炮聲震耳欲聾,頃刻間將女人們的“唇槍舌劍”淹沒。歌舞升平,熱鬧非凡,給一切明爭暗鬥穿上了一件相親相愛的外衣。
大家開懷笑著說“恭喜發財”,可其實每個人都希望別人無財可發。
陳紅兵和楊貴珍是芳隴巷子廣場舞的組織者,也是領舞。陳紅兵年輕時長得漂亮,經常參加廠子裡的文藝節目,現在同齡婦女大多臃腫了,她的身材卻保持得很好,所以雖然跳得不如楊貴珍好,卻靠著身材優勢成為第一領舞。
陳紅兵的兒子項皓鳴和楊貴珍的兒子徐彬彬同齡,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念小學時還看不出什麽,上了初中之後,項皓鳴不管是長相還是成績,都處處壓徐彬彬一頭。這讓楊貴珍在陳紅兵面前格外抬不起頭。
現在陳紅兵還說什麽項皓鳴交了個富家女朋友,一起去市中心聽鍾聲看禮花。楊貴珍就更加咽不下這口氣。
她自個兒被陳紅兵壓一頭就算了,為什麽兒子也不爭氣?
誇張的笑聲從斜前方傳來,楊貴珍一看,徐彬彬正支著串鞭炮,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用力跺了下腳,更覺得窩火,不懂自家兒子到底在笑什麽,這麽大個人了,成績不行,腦子還笨,淨知道給她出洋相。
劃定放鞭炮的空地在巷子西邊,巷子東邊的路燈壞了幾盞,黑乎乎的,兩邊的老房只有零星幾扇窗戶透出燈光,其中一扇就是陳紅兵的家。
她沒有對楊貴珍說實話。
明天,沒有親戚會到她家裡來,她的老公項林沒有忙著做菜,她的兒子項皓鳴也沒有去市中心聽新年鍾聲,連項皓鳴有女朋友也是她臨時編的謊話。
此時,項皓鳴正關在自己的房間裡做題——當然不是自願,而是被她所逼迫。項林昨天就沒回來,不知道上哪鬼混去了。
陳紅兵活了大半輩子,愛慕虛榮,凡事都要和周圍的女人比,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面子,自家男人長期夜不歸宿、不理家務這種事,她是斷然不會讓鄰居知道的。至於項皓鳴,她多年如一日地營造兒子聰明、有天賦、不怎麽學習就能考出好成績的“人設”,借以在與楊貴珍之流的閑聊中獲得最大的心理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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