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出這條小巷,確定自己擺脫了那道釘在後背上的目光,何偉健才感覺身體驟然輕松。
他立刻又破口大罵了幾句何沼。
然而類似的謾罵,他也隻敢在何沼背後說說了。
這對父女關系的逆轉,何偉健感受最明顯的要在出獄之後,然而現在回想,實際上在打死何沼的母親,何春湘的那一天,情勢就反轉了。
那天何偉健在喝醉酒以後,酒意上頭,把這幾天因為生病臥床休息的何春湘拖下床來就打。這麽多年來他都是這麽做的,從結婚打到何沼出生,何沼出生後有時同時打她們倆,不過挨打更多的還是何春湘,每次何偉健想要對何沼動粗,何春湘就會撲到女兒身上,擋住丈夫砸下來的拳頭。
何偉健不覺得自己這麽做有什麽問題,哪個婆娘不是這麽被管教過來的?而且這些年來他不是也沒把何春湘打出個什麽好歹嗎?有胳膊有腿,能跑能跳的,還能出去幹活,這身體不是好得很?沒見得隔三差五一頓打把人打壞了。
何偉健不顧何春湘的哀求,絲毫沒有留手。他沒有發現何春湘的求饒聲越來越微弱,漸漸的,她不再出聲了。
何偉健繼續拖拽著何春湘,一直拖到一把椅子前,他往椅子上一坐,把已經失去意識的何春湘甩到地上後,就開始用腳不停地踹。
他沒有發現何沼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小床上爬了起來,拎起一條凳子的腿,無聲無息地來到了他身後。
何沼舉起凳子,用力地砸了下去。
一下,兩下。
何沼面無表情,好像絲毫沒感覺到血濺到了自己臉上,一下一下地往下砸。
何偉健在第一下的時候沒有反應過來,在第二下的時候失去了抵抗能力,只能癱倒在地上承受落在後腦的撞擊。
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識,不再動彈,也不知道何沼是什麽時候停下的。
但是何偉健沒有死。
簡直算是一個奇跡,他居然活了下來,後頭也沒有什麽後遺症。他在病床上得知何春湘住院一個多星期以後就死了,他需要面對審判,辯護律師告訴他他並非預謀殺人,而是在醉酒情況下失手誤殺,事後沒有逃逸,而且他和受害人是夫妻關系,社會危害性不大,種種因素疊加,他的刑期不可能達到無期徒刑。
然而最後的結果,比那律師當時說的還要好。
何春湘並不是因為他那一次施暴打死的,而是由於多年毆打,器官衰竭而死,律師最後用虐待罪成功為他辯護,減免了刑期,法院判決五年半,由於何偉健在獄中表現良好,最後隻坐了三年多牢就出獄了。
這一系列經歷,何偉健隻覺得幸運至極,甚至有些志得意滿。
期間唯一的不快,來自何沼的一次探視。
玻璃窗未能掩飾何沼那仿佛在看一個死人的目光,話筒的失真也沒能完全削減掉何沼語氣的殺意。
何沼問他:“你怎麽就沒有死呢?”
何偉健悚然一驚,冷汗從後背冒了出來。
他一瞬間意識到何沼當時並不是為了救何春湘而做出的應激反應,她是無比冷靜、無比堅定地要殺了他。
如果那個時候,何沼發現了自己沒有死……
何偉健不敢再想下去。
牢獄生涯裡,何偉健時不時會想起那雙眼睛,當時的他在何沼眼中,好像只是一具屍體。
何偉健不願意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在害怕這個女兒。
不過恐懼是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消散的,等何偉健出獄的時候,他已經快要忘記當時被何沼盯著的感受了。他出獄那天沒有人接,自己回到家中,何偉健老爺似地往沙發上一趟,趾高氣揚地叫何沼過來給他捶捶腿,監獄裡待得骨頭都要僵了。
何沼當時正在廚房切菜。
一下一下,重重落在案板上的聲音停住了,她提著菜刀,開門出來。
何偉健對上了她的眼睛。
快要遺忘的恐懼席卷而來,何偉健不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落荒而逃的。那會兒他的心裡有一種十分強烈的感覺,如果他繼續待在那間房間裡的話,何沼一定會把他殺掉。
自此以後何偉健就很少回家,整宿整宿地待在外面,只在何沼出去上學的時候敢回來一下。
何沼的存在就像是一把架在他脖子上,隨時都會揮下去的刀。
這份懼怕讓何偉健覺得無比丟臉,但他沒有辦法。
“娘的,竟然敢這麽對老子說話……”離開家門後,何偉健一邊往平時喝酒的小飯店走,一邊罵道,“老子拿點錢怎麽了,沒老子她都不會被生出來,也不想想是誰把她養這麽大的……”
何偉健想著想著,又開始怨懟起其他人來。
怨那被他打死的老婆乾活不努力,沒多攢下幾個錢來,怨那被他氣死的老娘就留了那麽一點遺產,還喝不了幾口酒的,又怨這世界上的所有人,為什麽不把錢直接送到他手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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