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嫗說著,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崔靈儀默默聽著,心裡卻不是滋味。好容易走到了村門口,幾人便要在此告別。崔靈儀左想右想,卻也不知說什麽,隻得道了一句:“張姑娘,保重。”
“放心,”老嫗笑著,“你們走遠路的,也要注意安全,時常給家裡報平安。”
崔靈儀點了點頭,便抱著劍,攙扶著癸娘向前行去。癸娘扶著木杖,步伐一如既往的穩健,可崔靈儀卻心慌意亂,隻沿著這荒蕪的小路走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應該還在村口等著吧。”她腦海裡忽然冒出這個念頭來。
“崔姑娘,”不知是誰喚了她一聲,“該回去了。”
崔靈儀聽見這聲音,登時出了一頭冷汗,隻僵硬著身體向前行去。“崔姑娘,”那聲音接著高聲呼喚著她,“寧之,別怕!”
寧之……
“寧之,回家吧!寧之……”那聲音連連呼喚著,悲切的聲音鑽入她耳中,在她耳中纏繞著、侵蝕著,又自耳畔起,沁醉著她的神識。崔靈儀的腳步不由得也慢了許多。可她仍舊沒有回頭,隻硬著頭皮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寧之、寧之……已許久沒聽到這個稱呼了。寧之……
“崔姑娘。”她的手忽然被癸娘盜握住,一絲絲涼意從手背上襲來,她的頭腦似乎也隨之清明了許多。“別回頭,”癸娘提醒著她,“無論聽到了什麽……一定,別回頭。”
“嗯。”崔靈儀隻應了一聲,便又邁開大步,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可不知怎地,她眼角余光卻忽然瞥見了一朵開得正盛的朝顏花。不,不止一朵,是一大片。那花開得鮮豔招搖,在秋日裡盡情地綻放著它的生機。花瓣上還結著露水,嫩蕊上卻毫無風霜侵襲的痕跡。
花……
昨夜來時,天正黑著,她正倉皇。如今秋風一吹,崔靈儀打了個寒顫,卻站住了腳步。“我知道了,”她說著,只看著癸娘,“不是鬼神……是妖,對嗎?”
話音落下,她還沒反應過來,便覺眼前一黑、腳下一空。天旋地轉之中,一種無力感登時包裹住她的身軀,她的四肢在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刺耳的聲音喧囂起來,唯有腦海中余一點清醒。
“崔姑娘——”
崔靈儀知道,這一聲,是癸娘叫的。
注:“無妄之往,何之矣? 天命不佑,行矣哉?”出自《易經》
第21章 朝顏拭淚(六)
“好不講道理的妖怪,我並沒有回頭,只是戳破了它的身份,它竟惱羞成怒,要來害我。”崔靈儀醒來時,恨恨地想著。雖然她感覺自己一切安好,似乎只是睡了一覺,但她還是不免在心裡將那妖怪罵了一通。還有癸娘,她還記掛著癸娘,癸娘雖有道法傍身,可誰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大能耐……萬一她敵不過那妖怪,便不好了。
可很快,崔靈儀便意識到了不對勁:她動不了了。
不僅動不了,她忽然發現周圍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她以為是樹的綠蔭,細看卻並沒有樹乾,只有一片巨大的葉子拔地而起;而那粗糙難看的樹皮則佔據了她大部分的視野,她想看一看究竟是多大的樹,可一抬頭,卻根本瞧不出這萬丈高樹的盡頭。
“這是……”崔靈儀愣了愣,又低下頭。她看到了自己深陷於泥土中的雙足,很快,她便反應過來——她現在是一朵花。
一朵朝顏花。她是路邊花叢裡,最常見、最普通的野花,與群花一起,在鄉村野道上自顧自地綻放著。縱使這野花已開了大片,但步履匆匆的行人,是不會在意這普通的野花的。
“那花妖……”崔靈儀想著,不禁疑惑了起來,“它究竟想做什麽?”
還沒想出個頭緒,便有腳步聲從遠處響起,隨後風雲突變,天空裡擠滿了雲,又在瞬間榨出了傾盆大雨來。腳步聲越來越近,崔靈儀想躲雨,卻根本動彈不得,隻得任由自己全身都被打濕。就在此時,腳步聲停了下來,而她周邊的雨也在瞬間小了許多。映入她雙眼的,只剩了那一雙沾了泥土的黑色布鞋,看起來已縫縫補補許多次了。
崔靈儀登時明白了什麽,抬頭一看,果然。那女子撐著傘,立在她身邊,為她遮住了這突如其來的風雨。她微微笑著,眼中卻是難掩的哀戚。“好可憐的花。”她說。
女子面容姣好,隻眼角略有些細紋。她是尋常農婦打扮,但頭髮簪得利索,衣服也是整潔。垂下的手掌上有些繭,正昭示著她的勤快能乾。她的眼睛又大又圓,水靈靈的……崔靈儀認得,這是張淑娘。
她在等她的松郎。
她滿眼殷切地望著遠方,在雨中同這朝顏花一起,等著遊子還鄉。崔靈儀動彈不得,隻得扎根在土裡,以花之眼,看著村口發生的一切。時間流逝的速度似乎便快了許多,亦或是身為一朵花,從來都只是掙扎著、在可以盛開時盡情地燃燒著自己的性命,以至於花期短暫,凋謝迅速。
可淑娘不同,她的時間還很多。待這朵花再度盛開時,她依舊撐著傘,立在門口,與花為伴、盼著遠方。
崔靈儀不知她等了多少日子,隻知這次再看見她時,她眼中依舊含著希望。“松郎,”她聽見她口中喃喃念著,“松郎。”
崔靈儀能感覺到,在淑娘喃喃自語時,這朵朝顏花也以同樣的目光,仰望著她。一傘之恩,足夠收買那不諳世事的花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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