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伯父堅定地說,“當然要依著陸家,你莫要癡心妄想了。”
曹染愣了愣,又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好吧,”她點了點頭,說著,又對伯父伯母道,“那便請伯父伯母,將我二人的屍身,丟在一處吧。我寧願同她一起,被鴉雀啃食。就算腐朽,我也要同她腐朽在同一片泥裡,她中有我、我中有她。”她下定了決心:“求伯父伯母成全。”
伯父伯母聽了,終究只有一聲歎息。
那日,她脫去簪環,披散著頭髮,一身素衣,在伯父的引領下、在曹府侍從的押送下、在眾人的注視下,來到了陸府門前。陸府正在為陸樵辦喪事,哀樂聲起,她也在門內傳來的號啕聲中跪了下來。
陸家的老夫人出來了,陸家的所有賓客也都出來了。他們立在台階上,高高在上又滿眼憤恨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她。她聽見伯父痛心疾首地自陳罪責,又聽見伯父毫不留情地斥罵她。而她只能跪伏在地,在大庭廣眾之下,向陸家人道:“曹染有罪。”
其余的,她也說不出來了。她只能一遍一遍地重複著:曹染有罪。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她聽見了周圍人的指指點點。可很快,那些嘈雜的議論聲被更大也更悲痛的聲音取代,只聽陸家的老夫人道:“你如今來請罪,我的孫兒就能回來了不成?”
伯父一拱手,行禮道:“曹某管教無方,此女任老夫人處置!”
“好、好、好啊!”陸老夫人的木杖狠狠地捶著地,“那老身就替你管教。”只聽她高聲道:“我的孫兒,屍骨未寒,他與她有婚約,所以她也要替我孫兒守靈。可她畢竟是未過門的妻子,不宜進門守靈,便讓她在這門外,披麻戴孝。喪事辦幾日,她便要來守幾日,從日升至日落,她要一直跪在我陸府門前。”
陸老夫人說著,又看向了門前的馬車,忽然想起了什麽,又命令那馬夫,道:“將那鞭子拿來,讓她捧著。此女雖罪不至死,可到底有過。是非曲直,自在人心。老身不便評判,便讓天下人來評判吧。以其有罪者,盡可執鞭,替我孫兒,出這一口惡氣。”
曹染跪在地上,心中毫無波瀾。她安靜地聽著這一切,又安靜地接過了鞭子。“多謝陸老夫人。”她說著,又是深深一拜。
陸老夫人一甩袖子,帶著陸家人回了府,繼續在靈前哭天搶地。伯父也走了,他無顏受此屈辱。圍觀的群眾卻留了下來,他們看著跪捧著鞭子曹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終於有一好事之徒按捺不住,躍躍欲試,直上前來,高聲叫嚷著:“我來!”
他說著,從曹染手裡拿起鞭子,對著她的背便狠狠抽了一下。曹染痛得渾身一抖,卻強忍著一聲沒吭。她與這人素不相識,可這人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氣來打這一鞭。
她想,這人多半是在泄憤。可她又何時得罪了這人呢?多半正是無處泄憤,才來尋她。至於她是何人、做了何事,根本不重要。
有人開了頭,來嘗試的人便多了。此時的曹染在他們眼中,早已不是什麽高門世族的女公子,她只是一個陸曹兩家都默許的、可以泄憤的玩物。
一鞭一鞭狠狠地抽在她身上,她閉了眼睛,卻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背後火辣辣的痛,卻剛好消解了她內心的痛楚。“讓我死在這裡吧,”她想著,微微睜開眼,看著那萬裡晴空,“讓我死在這裡吧。”
頭頂是蒼茫的天,膝下是硬邦邦的青石板。明耀的太陽當空而照,她額間細汗直流。鞭子如驟雨而下,混著劈裡啪啦的雷聲,她終於支撐不住,倒在地上。隨意一瞥,她便能看見自己背上滲出的血水滑落在地上。
“讓我死在這裡吧,”她想著、乞求著上天,“讓我和阿描團聚吧。”
可天不遂人願。這一日,曹染沒能死成。夏日漫長,當曹染被接回家時,她已奄奄一息了。她幾乎有了瀕死之感,只要閉上眼睛,她就能見到曹描的身影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她的妹妹還如舊時一般,一身青衣,笑靨如花。她在她面前笑,在她面前賣乖,又在她面前扮可憐。而她,明知她的用意,卻還是耐著性子,陪她玩鬧……
“阿描,”她喃喃,“阿描。”
可是一睜眼,她又回到了陸府門前。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天,她早就難以跪直身子,幾乎是趴在地上,任人打罵。尋常人沒有見過這等稀奇事,都趕著來瞧熱鬧。瞧熱鬧的人多了,敢於借此泄憤之人便也多了。不過幾日,她便體無完膚。
一切都沒有變,妹妹依舊沒有回來,她也沒能與妹妹共赴黃泉。
為何?為何上蒼不收她?為何她受盡折磨,卻還是無法與妹妹團聚?
她趴在地上,無力地想著——她早就半點氣力都沒有了。眼前的人影是模糊的,耳邊的聲音也是模糊的。但還好,她也無心去聽、去看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再次昏昏沉沉地暈了過去。再次蘇醒,是被不遠處的喪樂喚醒的。睜開眼來,她只能看到那一雙雙緞面的鞋子從眼前走過,腳步紛雜,讓她眼花繚亂。她好容易才打起精神,聚集目光,哦,原來是陸家在送葬。
她不必再守靈了。
意識逐漸渙散,她倒在這人來人往的街頭,早就無心起身,也無力起來了。有那麽一瞬間,曹染當真以為,自己要死了。
可就在此時,她耳邊竟響起了一個聲音來。這聲音從遠方飄來,逐漸清晰,念道:“莫愁無故人,故人會當逢。當逢故人時,依舊好顏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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