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夏夜短暫,片刻的雷雨終究難掩長久的悲號。當曹染再睜開眼時,正是清晨。雨已停了多時,林間的黃鳥正歡快地叫著,只是不知妹妹去哪裡了。
她坐起身來,活動了一下有些酸脹的臂膀。她隨手撈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正想叫人,向門外看時,卻不由得一怔。
“不……”
“阿描!”
她顧不得穿鞋,瘋了一般地衝出屋去。門外樟樹下,那熟悉的身影正被衣帶吊著,掛在樹枝上,隨風飄蕩。
第110章 丹青不改(十一)
“言語輕且賤,難以信余生。願舍此身去,但求此諾成。阿姐莫傷懷,愚妹心有愧。一死以贖罪,不為我所累。”
蓬頭垢面的曹染跪在地上,手裡緊緊地握著這吊死了妹妹的衣帶。她哭了太久,眼裡盡是血絲,心裡隻想著妹妹用血留在衣帶上的遺言。
“願舍此身去,但求此諾成,”曹染越是想,心中便越是痛,“即使如此,你還是不信我。你還是……不信我。”
曹描是為何自縊而亡呢?因畏罪?因愧疚?因為怕拖累她?不……她才不會。依曹染看,這兩句才是真正的原因。
她怕了。她怕姐姐又是在哄她,雲雨一夜後,又回到老路。她怕這諾言說起來容易,卻難以實現,畢竟阿姐也不是頭一回說這種話了。而她已將此事做到了極致——她要如何才能接受已經和自己突破了尋常姐妹界限的姐姐,另嫁他人,從此和她形同陌路?
單單是想一想,曹描便輾轉反側、痛不欲生。終於,她無法再忍受這可預見的痛苦,選擇以衣帶結束自己的性命。
如此一來,即使阿姐無法用一生來陪伴她,她也可以用一生來陪伴阿姐了——她的一生,只有阿姐了。
當曹染抱著妹妹的屍身、悟出她遺言中的深意時,她竟笑了。她放聲大笑,卻涕泗橫流。她狠狠地捶了幾下身邊的石頭,又低頭看向懷裡安靜的妹妹,顫聲問著:“阿描,你不信我?”
她問著,臉上嘲弄的笑一點一點地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有無盡的淒涼和傷痛。“你不信我,”她重複著,抱緊了她,啜泣著,“你……不信我。”
如今,她跪在地上,握著染血的衣帶,一言不發。她已經被來找她們的曹家侍從帶回了曹府,而她面前,伯父正發著雷霆之怒,狠狠地斥責著她:“含辛茹苦撫養八年,不曾想竟養出兩個孽障禍水!早知如此,當初就該讓你二人在外餓死,我何苦請回來兩個煞星!”
伯母倒沒有斥責太多,她只是哭道:“阿染,都怪你平日裡對阿描太過縱容溺愛,才釀成今日大禍。伯母不是沒提醒過你,可你怎麽不聽呢!”
兩人輪番上陣,斥罵、抱怨,可曹染卻充耳不聞。直到伯父實在看不得她這沉默呆滯的模樣,上前狠狠地踹了她一腳,她才回過神來。
“孽障,”伯父罵著,捶胸頓足,“真是白養你們了!”
曹染終於抬起了頭,她雙目通紅,卻隻說了一句:“阿描死了。”
“死了剛好,”伯父說,“正好用她的命給陸家公子抵命!可即使如此,陸家的怒火也難以平息,你說,我們要如何?曹家要如何?”他問著,狠狠地指著她,又補了一腳。
曹染被踹倒在地,卻依舊沒有回答伯父的問題。她只是目光呆滯地重複著:“阿描死了。”
伯父見她仿佛丟了魂兒一般,心不在焉,一時氣不打一處來,正要再罵上幾句,忽聽曹染開了口:“什麽陸家,我才不在乎。我的妹妹做了什麽,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我的妹妹死了,她是我唯一的親人,可是她如今已經死了。”
“你這說得什麽話?”伯父眼睛一瞪,“她殺了陸家的公子,在你眼中都不值一提麽?那可是一條人命!你平常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事已至此,竟仍不知悔改!”
曹染聽了,隻苦笑一聲,跪直了身子,又對著伯父伯母深深叩了一首。“我當然知道阿描有錯,可是,她是我的妹妹,如今她也已經死了。”曹染說。
“對不起,伯父伯母,是我姐妹二人有負二位多年的養育之恩,也辜負了二位的期望,”她說,“阿染自知有過,如今別無所求,但求一死。伯父伯母可以隨時拿我這條命去平息陸家怒火,只要能和妹妹泉下相聚,阿染怎樣死、都可以。阿染,絕無怨言。”
她說著,額頭頂地,長跪不起。
曹家的伯父伯母面面相覷,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他們沒想到,曹染竟會主動請死。可如何發落曹染,的確是一個難題。曹染的確有管教不嚴之過,可罪不至死。但若是全無處罰,也不現實——陸家那邊不會同意。
更何況,曹染的婚事已鬧出了人命,日後怕是不會有人家想求娶她了。養了八年,竟養出了個無用的廢子。
於是,伯父想了又想,終於決定了。“能否饒過你,我們說了不算,”伯父搖了搖頭,說,“還是交由陸家裁決。從今以後,你和曹家,再無瓜葛。”
曹染閉了眼,長歎了一聲,叩首應道:“是。”
“哦,對了,”伯父又想起來一事,對她道,“方才陸家來人說,不許我們收殮那孽障的屍身,他們要她曝屍荒野,以贖其罪。”
“什麽?”曹染心中一震,連忙看向伯父,“連安葬她都不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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