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君甚至覺得,那長甲撥弄的不是琵琶上的弦,而是她的心臟。她用聲音,輕而易舉地在她心臟上劃下了一道又一道痕跡。雖不致命,卻並不好受。
聲音逐漸爬升,很快便到了最高處,變得尖銳而刺耳,仿佛一個因不堪痛苦而放聲尖叫的人。驪君不喜歡這不和諧的聲音,不由得緊皺眉頭,可就在此時,琵琶聲驟然停了。方才的一切在刹那間沒了聲響,重歸平靜,隻空留傅驪君腦海中的余音。
“便是此曲,”沈秋娘面無表情地按住了弦,放倒了琵琶,問著驪君,“如何?”
驪君仿佛被扼住了咽喉的人終於得以呼吸,她長舒了一口氣,可心中的壓抑並沒有舒散,眼淚倒搶先掉了下來。她努力靜了靜心,才擦了淚,終於開口回答著沈秋娘的問題:“分了四段。”
“是。”沈秋娘應了一聲。
“最後……很痛苦,像是瀕死前的求生。”驪君說。
“嗯,”她問,“喜歡麽?”
“喜歡,”驪君想了想,認真回答道,“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曲子。”
“哦,”沈秋娘垂眸輕笑著,“不好聽,還喜歡?”
“嗯。”驪君重重地點了點頭,又誇讚道:“你技藝高超。”
“這些話,外邊的人經常說。”沈秋娘說。
“我是發自肺腑!”驪君生怕沈秋娘以為自己在恭維她。
“哦,發自肺腑,”沈秋娘好像並不相信驪君的話,她笑了笑,又認真起來,看向了驪君的眼睛,“驪君,我隻問你一句話,你要如實回答我。”
“你問吧。”驪君點了點頭。
“方才曲中之痛,你已感受到了。若有朝一日,你當真經歷了這樣的痛苦,你會不會選擇不惜一切代價地報復回去?”沈秋娘問。
驪君疑惑:“為何這樣問?”
“好奇罷了。”沈秋娘說。
“具體是怎樣的痛苦?”驪君又問。
沈秋娘想了想,回答道:“曲中之痛,不及此痛之萬一。”
驪君愣了一下,不覺抬手按住了自己的胸膛。方才那曲子聽起來很是不舒服,她到現在都覺得心中發堵,惴惴不安,壓抑難忍。若是,真讓她在生活中遭受這樣的痛苦……
“會!”驪君斬釘截鐵地回答著,“一定會!”
“當真?”沈秋娘問。
“當真,”驪君十分肯定地回答著,“我可不是什麽忍氣吞聲的窩囊廢。若是有人讓我受苦,我自然要還回去!”
沈秋娘沒想到她會如此說,她有些發怔,又忽而笑了。“傻孩子,”她說著,伸出手去,幫她理了一下額角上的碎發,她望著她的雙眸,口中輕聲說著,“真是個……傻孩子。”
驪君忽然緊張起來,一動不敢動,隻睜大了雙眼盯著沈秋娘。她感受著她輕柔的動作,不覺吞咽了一口口水。
可沈秋娘卻忽然收回了手。“但是,多謝。”她說著,再不看她。
第96章 玉女有悔(九)
驪君不明白,為何沈秋娘對自己忽冷忽熱的。夜裡,她躺在床上,耳畔卻還縈繞著沈秋娘為自己彈奏的那一曲。只要一閉上眼,曲子最後那混亂尖銳又痛苦的旋律便會湧入她的腦海,讓她喘不過氣來。
從前她聽到的琵琶聲,都是在大堂的舞台上為賓客而奏的歡愉之音。她從沒想過,一把琵琶,竟也能奏出如此動人心弦、攝人魂魄的曲子……雍丘第一琵琶手,名不虛傳。
只是,如今這琵琶聲,卻讓她不得安眠了。
擠了二十多個人的房間,即使是在夜裡,也並不安靜。磨牙的、說夢話的、翻個身將床板壓得吱呀響的,還有在被窩裡偷偷用氣音說著悄悄話的……驪君實在是忍不得了,乾脆起身下床,披上衣服,躡手躡腳地出了門。立在後院裡,抬頭望著那一線上弦月,驪君終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
舒服多了。
望著空中繁星點點,驪君出了一會兒神,又在門前台階上坐了下來。“沈秋娘,”她又不自覺地開始想她,“為何呢?”
正想著,對面忽然傳來吱呀一聲響。驪君循聲看去,剛巧與沈秋娘四目相對。沈秋娘穿著薄衫,立在窗邊。她推開窗子的手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眼中也有幾分驚訝。很顯然,她沒想到驪君會出現在這裡。
“秋娘。”驪君喚了一聲,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來。夜風習習,吹過她的面頰,也撩起了她披在肩上的衣服。驪君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又忙抓住衣服,將衣服裹緊了些。
“又是你。”沈秋娘收了所有的驚訝神色,竟露出一個微笑來。她終於垂了手,眼睛卻沒再避開她的目光。
“我……”驪君說,“我睡不著。”她望著沈秋娘的笑容,隻覺自己如在夢中。
“哦,”沈秋娘說,“那屋子,我從前也住過,夜裡確實不太安靜。”她說著,想了想,又道:“你過來吧。”
“嗯?”驪君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便見沈秋娘已回身走到門前,將門打開了。她立在門前,看了自己一眼,便又垂了眸,回身進屋了。
這似乎由不得驪君拒絕。她微微一愣,便回了神,連忙小跑著穿過後院到了對面,進了屋,還順手關了門。
沈秋娘坐在梳妝台前,從鏡子裡望著門前的她,無奈一笑。“你倒是自覺。”她說著,手裡擺弄著一根翠玉簪,手指將那簪子輕輕摩挲了好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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