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中,甄弱衣就走到了和安的居所門口。小公主的哭聲自屋裡傳來,都快震天了。甄弱衣輕咳一聲,伸手在門欞上敲了敲,小公主抬起頭,望見甄弱衣,立刻就不哭了,巴掌大小的臉上分明乾乾淨淨——原來是假哭。
甄弱衣上前,沒好氣地戳了戳她的臉:“你又哭什麽?”
和安雖然只有三歲多一點,卻是個不折不扣的人精,知道甄弱衣遠不像薛婉櫻那樣寬厚包容,若不是薛婉櫻常攔著,十回裡有八回她就該拿著鞭子抽人了。
因而面對甄弱衣的時候,她總是格外的聽話。當下也不嚎了,隻老老實實地道:“我想娘娘,我還想鹹寧姐姐,她們都好幾日沒有來見我了。”
小姑娘抬起頭,破天荒地看見甄弱衣歎了口氣:“薛娘娘,恐怕一時半會兒且有得忙了。”
*
周太后仙去,至今已有十日辰光,但棺木卻一直停留在興慶宮中,沒有下葬。
人間四月的天,又下起了一場綿綿的細雨。門下省侍中趙邕率領群臣在玄武門哭諫,到今日已是第四日。
從前甄弱衣只聽說過多事之秋,但顯然弘元十一年的這個春天,並不平靜。
周太后去世的那天晚上,一直細雨纏綿的天氣卻突然晴朗了起來。甄弱衣還記得她半夜被鍾樓的十二聲哀鳴驚響的時候,透過半開的窗門,看到了一彎非常明朗的月亮。
異變,出現在第二日。
高太后突然稱病,不肯跪靈,甚至弘徽殿前連白縵都沒有掛出來。
周家自然很是憤怒,但齊國公生性懦弱,顧忌著高太后是天子的生母,並沒有發作。但薛婉櫻的母親周夫人顯然並不似哥哥一樣好相與,當下披麻戴孝,闖入弘徽殿詰責高太后,將高太后氣得暈了過去。
不過,對此傳言,甄弱衣是半信半疑的。要知道高太后身體向來強健,甄弱衣初入宮的時候,還曾被高太后逼著一道看伶人唱曲,伶人在台上唱,高太后便在台下磕瓜子,趴桌子,一連拍手叫好了三四個時辰,甄弱衣都坐的頭昏眼花了,高太后還精力充沛,能夠再點一出曲。
難道不過幾年工夫,她就能因著周夫人的幾句話暈倒?
但第二日,天子突然降下的旨意在令人措手不及之余,又讓甄弱衣隱隱地明白了高太后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天子下旨,用各種溢美之詞褒獎了嫡母的一生,說她是邦之良媛,女中堯舜,在歌功頌德的最後,天子下令,讓周太后葬到周家的祖墳。為感念周太后之功,天子特地為周太后和其父武德公修建了兩座華美的宗祠。
——而在周太后生前,這一切都被遮掩得幾乎□□無縫。
周家這才反應過來,天子真正的意圖。即使周太后撫育了他一場,將他帶上至尊的寶座,但在周太后身後,天子還是不願意讓她和自己的父親同葬,也許一方面是出於對親生母親的孝心,想要成全高太后的心願。高太后一生從未得寵,但卻想在死後成為和先帝合葬的唯一人選。但更重要的,天子還想要用這種方式向薛周陸三家證明——這天下到底是姓李的。
屬於世家的天下早已不那麽牢固。世家中,再沒有一個周眺可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將胡人禦於關外,那些二等世家和庶族子弟紛紛成長起來,成為獨當一面的年輕將領,也成為今日天子敢於挑戰世家的緣由。畢竟陸家現在已經全是一群只能沽名釣譽的無能之輩,周家出了周玉明這樣的芝蘭玉樹,到底還未到弱冠之年,難擔大任。唯有薛家,出了一個中書令並一位年輕的歸德將軍,在朝中的勢力仍不可小覷。
當薛周陸三家的士族子弟都大多選擇安逸享樂,不願再沾手權力,天子也就終於有了機會完成他的祖父和父親一直想做卻不能的事情——削弱世家,讓天下真正地姓李,而不是其他的什麽。
周、陸既已失喉舌,不過是強弩之末,現在天子唯一顧忌的,不過是薛家的態度。
而薛家的態度——
甄弱衣突然想起,幾年前天子突然造訪麗正殿,宴飲薛臨之的那一回。那時薛臨之不過三十出頭,卻已經是正二品的歸德將軍,掌握一方兵權,又有整個龐大的薛家充當依靠,正可謂志得意滿,趾高氣揚。她只是偶然地瞥見這位青年將軍的眼神,那雙眼睛裡面,充滿了不甘和野望。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固然很好。當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個位置的人,往往都想要更進一步,成為大權在握的唯一一人。
薛周陸三家世代連結姻親,用血緣紐帶緊密地織出了一張網,網住自己,也網住別人,固然不假。但人比猛虎更凶殘的地方在於:虎毒尚且不食子,人若遇上了饑年,易子而食也不過是尋常事。父母子女之間尚且如此,何況只是姻親?
任何的情義,在利益的面前都不值一提。
甄弱衣在腦海裡慢慢地梳理著這些錯綜複雜卻又索然無味的勾心鬥角,到最後,她想的是:那麽薛婉櫻又要怎麽辦呢?本家、外祖家,還有夫家,人人都希望她是一個賢惠懂事,深明大義的妻子母親女兒,但如果這些身份本就是矛盾的呢?
就像是趙襄子圖謀代國之地,指使廚子擊殺了姐夫代王。趙襄子的姐姐目睹丈夫被弟弟所殺,於是也磨笄自盡。史家讚許代王妃的高義。
丈夫有夫妻恩義,理當為其報仇。但兄弟有手足之情,不能殺之。難以兩全,所以隻好草草結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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