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就是高義麽?如果是的話,為什麽那些弑君,殺父,謀害手足的男人,不先自刎,成全自己的高義?
如果不是,史家又有沒有問過可憐的代王妃,她願不願意被他們冠上高義的帽子。
在沉思的間隙,甄弱衣感覺到有一隻柔軟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頭。她回過頭,正好對上薛婉櫻盈盈的眼睛。她一直覺得薛婉櫻的眼睛生得很美,就像是小的時候她趴在窗台邊上窺見雲後璀璨的星辰。不過這雙眼睛,因為連日不眠不休,難免帶了倦意。
甄弱衣突然大著膽子,伸出手,捂住了薛婉櫻的眼睛。
薛婉櫻一愣,反應過來後,卻沒有打掉她的手,只是緩了片刻才問道:“你這是做什麽?”
甄弱衣盯著她的臉龐看了一會兒,微微一笑道:“天黑了,阿姊可以睡個好覺了。”
薛婉櫻撲哧一聲笑出來,笑完之後,卻沉默了下去。
“天黑了,往往才睡不好。世間那麽多的妖魔鬼怪,隨便哪一個,被捉走了怎麽辦?”
甄弱衣放下手,想了片刻,突然道:“那我就去找阿姊。”
可須臾,甄弱衣又想起來,她一向不是一個守諾的人。她還記得小時候她家附近有一個賣糖餅的老翁,她很喜歡他家的糖餅,曾在仆婦帶著她出門一道去買糖餅的時候,信誓旦旦地對那個老翁說她要吃他的糖餅一輩子,但後來照顧她的那個仆婦回鄉下去了,又換了一個新的仆婦來照看她。那個仆婦不喜歡糖餅,於是甄弱衣直到入宮,都沒有再想起這件事。
甄弱衣還沉浸在沒有再吃到糖餅的遺憾中,冷不防的薛婉櫻突然開口道:“……你隨我來一個地方。”
第31章
“……去哪?”
甄弱衣被她拉著,走出了和安的居所。和安在夢中哼了一聲, 看起來正在黑甜鄉裡, 夢會周公。她轉過身, 板著臉訓斥了一旁戰戰兢兢的傅姆一句:“公主身邊離不得人,萬不要讓本宮知道,還有下一次。”回過神來,感受到那隻牽著她的手,冰涼一片。甄弱衣壓下心中的不安, 伸出那隻空著的手, 緊緊地回握住薛婉櫻的手。
夏日還太遙遠,她們要在暮春最後的寒潮中藉著彼此, 互相取暖。
*
甄弱衣藏在碧紗廚後,透過輕紗, 隱隱約約地看著薛婉櫻端坐在案幾後, 瘦削的身影。她把背挺得很直。宮室內很暗,宮人都被薛婉櫻支走了,只剩下一盞忽明忽暗的豆燈, 垂下一縷若有若無的燈火。門“咯吱——”一聲,薛臨之走了進來,先是長揖向薛婉櫻行了一禮,而後大大咧咧地做到了薛婉櫻對面。
“娘娘安好。”薛臨之摘下氈帽, 壓低聲音對薛婉櫻道。
甄弱衣躲在碧紗廚後,屏住呼吸。薛臨之低沉沙啞的聲音開始在她耳邊被無限地放大。
薛婉櫻的聲音聽上去很平淡,片刻前在她身上出現的輕微的失措被她掩飾得很好, 她一向都善於掩飾。就連甄弱衣,也是在凝視著她過於繃直的脊背時,才發覺了她遠不像往日那樣雲淡風輕。
“薛大人在這個節骨眼上入宮,不知所為何事?”薛婉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輕聲問道。
薛臨之面露難色:“不瞞娘娘,臣此來,是有棘手之事,不得不與娘娘相商。”
薛婉櫻沒有說話,薛臨之沉默片刻,自袖中掏出了一卷手諭,呈到薛婉櫻面前:“娘娘請看。”
薛婉櫻從他手中接過那張薄薄的明黃絹紙,卻不展開,而是輕聲問道:“上面寫了什麽?”昏黃燭火照到她白玉一般的臉頰上,更襯托得她眉目如畫。
薛臨之面露難色,忽然起身,跪到地上:“臣惶恐。陛下前番特地下了手諭到府上,哀懇父親體諒他身為人子的不易,同意太后別葬之事。臣與父親不敢妄下決議,所以臣才在今日鬥膽入宮求見娘娘,萬望娘娘決斷!”
甄弱衣聽到薛婉櫻突然地笑了一聲,她反問薛臨之:“我能決定什麽?阿兄,你摸著你自己的良心說話,這些年來,有哪一件事,是我所能夠決定的?陛下都已經在手諭裡安排得一清二楚,你若真的看得上他給的冠軍侯之位,真的相信他會將太子妃之位許給徽娘,你大可表態支持陛下。”
薛臨之面色一變,不知是因為不習慣一向以溫婉示人的薛婉櫻突然發作,還是因為被薛婉櫻說中心事而感到一絲不自然。
“但那樣,我們薛氏一族和周氏的盟約便不複存在了。阿兄——”薛婉櫻今日第一次這麽稱呼薛臨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今日是周家,明日難道就不會是薛家?在陛下心目中,姨母把持朝政十幾年,讓他毫無威信可言,所以他一有機會就要將所有和姨母有關的痕跡一一掃去。可薛家呢?薛家便是他的肱骨之臣了麽?阿兄,你曾在我年幼時教過我‘狡兔死,走狗烹’,難道今日,我們薛家要做這個走狗麽?”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薛臨之都沉默著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就在甄弱衣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的時候,薛臨之突然輕笑一聲:“婉櫻,你為何不是男子呢?若你是男子,以你的才智,我們薛家何愁勢敗,乃至——”
乃至更上一層。
甄弱衣在心底替薛臨之補完了這半句他沒有說完的話,同時也嗤笑一聲:為什麽是女子就不可以了呢?
但只是一瞬,她就自己回答了自己:男人出生的窠臼,將是他們一生的歸屬地,所以他們自始至終,從沒有懷疑過自己。可是女人,其實從來都沒有真正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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