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嫁給天子之後的十余年中,薛婉櫻無數次在夢中懷念自己年少的光景。往往上一個畫面是她跪坐在書案後,聽祖父講各類經史子集,講完了,祖父大手一揮,允許她和一眾堂兄弟一同去打馬球;下一個畫面,則是她的母親站在她身後,從婢女的手中接過象牙梳,梳過她濃密柔順的黑發,而後按著她的肩頭,神色鄭重地對她說:“吾兒,唯有你做東宮妃,才能同時周全薛周陸三家。”
最後夢醒了。她眼前模糊的重影變得清晰,是塗壁不安的臉。
塗壁一連喚了薛婉櫻好幾聲,她卻像是始終沉浸在某些不能同他人分享的思緒中,並不應她。
薛婉櫻回過神來,問她:“弱衣起來了麽?”
塗壁搖了搖頭,又問:“可要奴婢去催促貴妃起身?”
薛婉櫻沉默片刻,搖了搖頭:“罷了,你吩咐下去,在偏殿另辟出一間屋子,然後再去昭陽殿把她用慣了的宮人都招來吧。”
塗壁懷疑自己聽錯了,半晌愣在原地沒有動彈。還是薛婉櫻看了她一眼,笑著問道:“你這是怎麽了?”塗壁才如夢初醒一般,匆匆向外走去。畫鉤正好入內,和她打了個照面,喊了一聲:“塗壁姐姐,今兒有你愛吃的湯餅!”
塗壁絕倒,瞪了她一眼:“吃吃吃,整日除了吃還知道什麽?”
“誒?你這人真是——”畫鉤嘟嘟囔囔地入內,見了薛婉櫻不由委屈道:“明明是塗壁姐姐說想吃湯餅,我才讓灶下做的,怎麽說是我整日只知道吃呢?”
薛婉櫻莞爾,片刻後才道:“你去盛一碗湯餅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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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婉櫻端著漆盤入內的時候已經是天光大亮了。女孩向內蜷縮在她榻上,看上去仍在酣眠,她的步履聲、窗外的鳥鳴聲都無從驚醒她。薛婉櫻隻好將手頭的漆盤擱到案幾上,自己則坐到榻邊,想要叫醒甄弱衣,讓她好歹吃些東西再睡也成。
她伸手,輕輕地推了推甄弱衣的肩膀,柔聲道:“弱衣,起來了。”
“我不!”甄弱衣睡得迷迷糊糊,抱緊了被子,幾乎將自己縮成一團。
薛婉櫻不由有些啼笑皆非,實在是就連她的女兒,六歲起都不曾再有過這樣幼稚的舉動。女孩的頭髮很長,搭在她新換的藥草枕頭上,像傾瀉而下的瀑布。
“再不起來,便沒有朝食可吃了。”她忍笑,再喚了她一聲。
過了有一陣,甄弱衣才終於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枕上帶有一點點清甜的香,味道很淡,就像它的主人一般。入眼看見垂著深紅流蘇的床帳,甄弱衣才終於想起來,自己昨晚都做了些什麽。
頭痛、而且心虛。
她飛快地坐起身,胡亂套上兩隻擱在床底的桃紅修鞋。過程中還分出心神,偷偷地張望了一眼坐在旁邊的薛皇后。見她面色如常,嘴角甚至帶著點促狹的笑,這才常常地松了一口氣。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她如此害怕在薛皇后面前出糗。若非要找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緣由……她又側過臉去偷看薛皇后面上的神色。她的眉毛細而彎長,一雙眼睛灩灩含波,像是能夠窺探出人的心思一般。她是美的。沒有人願意在美好的同類面前展露自己的不堪。甄弱衣想。
薛婉櫻見她終於醒了,指一指擺在案幾上的漆盤:“吃了湯餅,自己把藥搽了,然後來外頭見我。”
甄弱衣嗯了一聲,踩著繡鞋去取那瓶擱在案幾上的玉肌膏。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薛婉櫻昨晚垂著頭替她搽藥的時候神情專注的姿態,發絲間的蘭麝幽香縈繞在她鼻翼,讓她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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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皇后果然在外間等著她。但出乎甄弱衣意料的是,鹹寧公主也在。天子有意削弱世家之勢,所以不欲讓太子和薛皇后太過親近,早早地就讓太子搬離了麗正殿。對鹹寧公主則似乎沒有太多的憂慮,因而鹹寧公主長到九歲仍能夠隨著母親一同居住在麗正殿,不必分離。
但薛皇后有話要對她說,把鹹寧公主叫來做什麽呢?
甄弱衣覺得自己糊塗了。
她走上前,曲腿跪坐到案幾後。入宮將近四年了,她仍有些吃不消宮中的繁文縟節,跪坐便是其中之一。外頭民間早就不時興什麽跪坐了,胡凳胡床坐著不知有多舒坦。
不知是不是得了母親的授意,鹹寧公主待她表現得倒是很是友善。見甄弱衣手上纏著一圈白紗,關切道:“娘娘手可還疼?”
甄弱衣搖搖頭,也笑著答道:“好多了。”
鹹寧公主聽完,笑了笑,不再說話。
誰也沒有提起這傷是怎麽來的。昨晚的事情倒像是一場虛無的夢。宮裡的孩子都要更早慧一些。鹹寧生得很像她的母親,只是氣度卻不像。薛皇后要更清麗溫柔一些,她的女兒卻多少帶了些英氣,像璀璨又華麗的寶石。
直到坐在上頭的薛婉櫻開口,卻不是向她,而是對鹹寧公主道:“明日起,甄娘娘和你一道——”說到這裡,薛婉櫻看向她,像是刻意為了照看她的顏面,改口道:“你屋子裡的書,讓宮人取來給阿娘吧。”
甄弱衣看到鹹寧公主彎了彎嘴角,應了下來,而後對薛皇后道:“阿娘,女師昨日布置的功課女兒還未做完,這便先回屋了。”
薛皇后點點頭,又叫住女兒,“等等。”
她伸手將女兒招到跟前,動手正了正她鬢發上的小金釵,才微笑著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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