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臨之不說話了。
兩人就這樣對坐著,相對無言。
直到薛婉櫻從袖中取出了一把短劍,擱到了自己的脖頸上。
薛臨之大驚,喊道:“婉櫻,你這是在做什麽?!”
薛婉櫻無聲地流淚,輕聲道:“求你了。”
良久,薛臨之歎了一口氣:“說吧,你要我做些什麽?”
*
今日女師下課格外早。女師告訴鹹寧,她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教她了。鹹寧有時候也覺得確實是這樣的,因為每當女師告訴她一些什麽的時候,她總是能夠很快地糾正女師說錯的地方。但她還是不想太早結束課業。結束了課業,她就要被乳母關在屋子裡繡花了。
鹹寧不喜歡繡花,而且隱隱地羨慕起弟弟們。他們就可以由著舉國上下的名士傾囊而授。在這個時候她又想起了亭薑。亭薑的父親也是一個名士,又只有她一個女兒,平日裡,她想要看什麽樣的書,趙邕都會給她找來。
乳母說,鹹寧是公主,更該有閨德,要成為天下女子的典范。她有些不懂了,書上說,諸葛亮手不釋卷,並誇他好學,怎麽到了她這,好學就不是好學了呢?
她和那些男人又有什麽區別?
明明小時候她和阿沅、阿淇他們一起玩九連環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能解出來。她比他們還要聰明一些呢。
她心裡掛念著亭薑,選了幾本亭薑喜歡的書,夾帶在袖子裡,熟門熟路地朝掖庭宮的方向走去。冷不防地看見母親的婢女,站在自己常走的那條小徑路口,見了自己,焦急地道:“公主,奴婢可找到您了。”
鹹寧有些心虛,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
畫鉤拉過她就跑,但鹹寧直到跑了一陣才發覺似乎並不是回麗正殿的路,不由緩下了腳步,抬起頭去看畫鉤:“畫鉤姑姑,這是——”
畫鉤壓下心中的恐懼,柔聲對她說:“周夫人生了病,娘娘讓公主回薛家探病呢。”
不對,她在說謊。
鹹寧皺眉,輕聲道:“那我先回去和阿娘請個安。”
畫鉤拉住她,猶豫了片刻,一咬牙道:“也好。只是公主要快些了。”
*
鹹寧入殿,見到薛婉櫻的第一眼,沒有錯過她臉上的淚痕。
她一驚,下意識問道:“阿娘這是怎麽了?”
薛婉櫻沒有回答她,只是伸手輕輕地摩梭了一下她的額發,下一刻輕聲道:“到後院去吧,你阿舅在車上,到了並州,會有人告訴你要怎麽辦的。”
並州是薛家老宅的所在地。薛婉櫻的祖父死後也葬在並州。那裡還有不少薛家的忠仆,最重要的是,薛婉櫻已從薛臨之處得知了,周家為了讓周玉明避開天子的賜婚,已經各處活動,在並州為他順利地取得了一個附廓縣的知縣的位置。讓鹹寧先躲到並州去,再和周玉明完婚,到那時,生米煮成熟飯,天子再惱怒,又能如何?何況他們本就有婚約。
鹹寧一愣,反問她:“我去了並州,那阿娘和阿弟呢。”
薛婉櫻一笑:“你父親大概是下不了決心廢後、廢太子的。”看到女兒焦急的面容,薛婉櫻伸出手指,抵在她的唇上:“阿娘這一生從未自由過,假如我的女兒也要像我一樣,被他人左右,不得快樂,那我這一生便真的失敗了。”
“去井州吧。懷英大概比你晚一些啟程。”
鹹寧還想說些什麽,卻被兩個宮人拉著去了後院。
留下薛婉櫻一個人,看著那兩扇漆金的殿門,再一次,在最後的夕陽余燼裡,被重重地關上了。
去吧,離這裡遠一些,做一個自由的、快樂的人。
她在心裡這樣對自己的女兒說。
但很快,她又一次失望了。
周家拒絕了薛臨之帶去的口信,不願讓年輕一代中眼看最有望撐起周家的周玉明冒著得罪天子,從而使整個周家陷入一種更深的泥沼的風險完成鹹寧公主和周玉明的婚事。
她以為這個年輕人足以成為她的女兒的良配,卻忘了,其實這個世間不止女人,有時候男人也並不自由。女人是屬於她的父親的她的丈夫的,那麽男人則是屬於她的家族的。微薄的青梅竹馬情誼,自然抵不過家族的利益。
一天后,薛婉櫻又一次在麗正殿中見到了女兒。
她突然發現,自己並沒有像想象中的那樣憤怒,她只是輕輕地撫摸著女兒的鬢發,命宮人將她帶回了居所,讓她睡個好覺。而自己則換上了昨日費力找出來的禕衣。青色翟服,深色禕衣,十二顆明珠鍛鑄的皇后鳳冠,她一路徒步行至含元殿前,伏見天子。
天子正在和幾位宰相商議國事,聽到方玉的稟報,下意識皺了皺眉。麗正殿中的人無不對薛婉櫻忠心耿耿,因而鹹寧公主出走了一日這件事竟然被瞞得天/衣無縫。這幾年間天子多內寵,和薛婉櫻的關系疏離了不少,但私心裡,天子畢竟是一個接受了最傳統的儒家道德的男人,再貌美的姬妾,到底和正妻還是不一樣的。
——何況世間也確實只有一個薛婉櫻。她的容貌、家世、學識都是不可複製的。天子向來喜歡卑弱的女子,但也不得不承認,只有像薛婉櫻這樣的世家貴女,才堪配中宮。
他於是揮退幾位相公,讓方玉將薛婉櫻請了入來。
看到薛婉櫻身上穿著的刹那,天子冷下臉,沉聲道:“皇后這是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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