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婉櫻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在甄弱衣面前揶揄起自己的婆母。甄弱衣和她相處的這兩三年間,逐漸覺得薛婉櫻的形象開始變得真切起來。過去薛婉櫻固然也很好,但那些像鏡花水月一般的美好畢竟是飄渺遙遠的,只有當她在她身邊的時候,她才能看到面紗下真切的笑,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會覺得薛婉櫻是一個凡人,而非天女。
沉默片刻,甄弱衣還是開口低聲問薛婉櫻:“阿姊是在憂心陛下會因此遷怒公主?”
薛婉櫻起身,走到窗邊,折下一朵茉莉花:“誰又知道呢?”
薛婉櫻說:“孩子的世界總是單純的,他們也會畏懼,卻時常因為心中對他人的愛而忘記這份畏懼。但成年人恰恰相反,成年人心中的愛,時常被畏懼、被貪念,或者其他許多並不那麽重要的事情掩蓋。”
晚風微微吹起她的裙擺一角,她踩著月光走回甄弱衣身邊,隨手將那朵帶著迷離幽香的茉莉花別到了甄弱衣發間。
甄弱衣取下那朵花,把玩在掌中,聽到薛婉櫻忽然自嘲地笑了一聲:“就連我,也不例外。”
她轉過頭,對上薛婉櫻的眼睛。
薛婉櫻沉默一瞬,忽然道:“前些日子,朝中出了一件貽笑大方的醜事。”
甄弱衣微微一笑,攤手以示洗耳恭聽。
薛婉櫻繼續道:“陛下聽從東宮洗馬郭淹郭大人的疏議,下詔令朝中二品以下官員納妾不得逾數,有違此令者皆罰金削職。陛下說,如今天下太平,萬物生息,貴人之家,倚仗威勢,姬妾無數,而貧寒之家,男子終生無婦,長此以往,怨懟則生。”
甄弱衣有些錯愕,同時還腹誹起來:天子所納的美人比誰都要多。但甄弱衣也不得不承認,天子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前代曹丕皇后郭女王就曾嚴令不許自家兄弟納妾,為的就是樹立典型,不讓貧寒之家的男子無法娶妻。
她的心中開始生出淡淡的悵惘。
妾如奴婢,又有哪個女子真的願意為人妾侍,可以這樣的理由禁止納妾,為的其實還是男人。
似乎這個世間,是沒有人會為女人考慮的。
她轉過頭問薛婉櫻:“荒唐之事又是什麽?”
薛婉櫻一笑:“陛下在高太后的夾纏下,蔭封了高通一個六品的員外郎之職,也隨著一眾相公們入朝議事。”甄弱衣想起幾年前在席間見到高通時,那副吊兒郎當,十分輕浮的模樣,忍不住撇了撇嘴。薛婉櫻注意到她的表情,不由有些樂。
她接著道:“高通在朝上聽了郭淹的疏議,卻道——”
“女子嫁了富人家做妾做奴婢,尚能錦衣玉食,嫁了貧苦人家,缺衣少食不說,更要辛苦勞作。如此為何還要讓水做的女兒都去嫁給那些田間的懶漢?豈不是糟蹋了美人?”
甄弱衣愕然,而後忍不住笑出了聲。這都哪跟哪啊?可須臾她想起來,她的母親其實是說過相似的話的:“寧為窮人-妻,不為富人妾,不過是富家娘子的想法。”
她開始有些笑不出來了。
她問薛婉櫻:“然後呢?”
薛婉櫻乜了她一眼,故意道:“什麽然後?”
甄弱衣“呵呵”笑了一聲:“陛下就沒有將高大郎君叉出去打上五十板子麽?”
薛婉櫻忍笑:“倒也沒有,只打了三十板子。”
她難得有這樣幽默的時候,甄弱衣拿手指著她,半天笑得沒說出話來。
可薛婉櫻臉上也只是松快了那麽須臾,她垂下頭,看著自己袖口的流蘇,狀若無意地對甄弱衣說:“我明日便去和陛下商議,讓稚娘趁著熱孝和懷英成婚。”
“懷英”正是周玉明的表字。
甄弱衣有些吃驚:“可公主不過十三……”
她按住薛婉櫻的手,勸慰她:“陛下總是心疼公主的,像高通之輩,絕無尚主的可能。”
薛婉櫻笑了一聲,輕輕地撥開她的額發:“這話,你自己又信麽?”
她站起身,聲音冰冷而嘲諷:“我們這位陛下,在治國之事上也許不是最壞的,但若論令周圍的人寒心,這天下不會有人比他更強。他已決心向世人證明自己是天下最尊貴的主人,抬舉高家,讓高家從一介卑微的轉為位高權重的皇親國戚,豈不是最好的法子。”
甄弱衣皺眉:“阿姊不要多慮了,便是陛下有心,難道薛、周二家還能坐視不管麽?”
薛婉櫻停下手上的動作,看向她,聲音也變得很輕很輕:“你不懂……只有在這件事上,薛、周兩家是插不了手的……正如妻子是丈夫的附庸,子女也是父母的所屬。婚姻大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從前姨母在的時候,尚且能憑借人倫大義給稚娘賜婚,可姨母走後,便再沒有能夠在這件事上做的了陛下的主的人……”
其實也不是沒有。甄弱衣想,只是能做天子的主的高太后,向來不待見薛皇后,連帶的對鹹寧公主也不假辭色。高太后是絕不會為鹹寧公主考慮的,相反的,倒是很有可能仗著自己是天子的生母為高通索要好處。
“有婚約呢。陛下令太后別葬,不與先帝同穴而眠,已是犯了禮法,諸位相公都很是不滿。難道陛下還要違逆太后生前為公主定下的婚事,惹人非議?”
薛婉櫻的面色終於稍稍松動,長歎了一口氣:“但願如此。”
甄弱衣牽住她的手,那雙柔軟的、潔白的手,此刻一片沁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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