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眾人回過神來,高太后先是一聲嚎叫,撲到那老婦人的懷中,大哭起來:“阿姊!是你麽?我在有生之年竟還能見到你,我莫不是老眼昏花了吧?”
眾人仍是不解,直至高通得意道:“姑祖母,我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將——”他噎了一下,像是一時半會沒想出來,到底該稱呼這位老婦人為什麽。高太后狠狠地錘了他一下,伸手扶著老婦人走到上座。
路過甄弱衣的案幾,甄弱衣才注意到這老夫人雖然穿金戴銀好不華麗,眼角卻帶著深深的紋路。
……
“當年家裡實在是窮得揭不開鍋了,你外祖父沒有法子,只能做主將你大姨母賣了。過後日子有了余裕,卻再打探不到一點消息。”高太后扯著天子的袖子,幾乎將自己的鼻涕濞到了天子的袖子上。
天子的臉色顯而易見地變得不是那麽愉快。他確實感謝、敬愛高太后給了他性命,卻也厭惡、無奈於高太后的存在恰恰證明了,他有一半的骨血卑賤,難登大雅之堂。
高淑妃回過神來,想要上前對高太后輕語幾句,卻被天子一個眼刀掃過去,愣在了原地。天子將自己的袖子從母親的手中不動聲色地扯了出來,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面無表情地對薛皇后道:“去給姨母敬上一杯酒。”
聽到薛婉櫻的名字,原本走著神的甄弱衣突然就來了精神,抬起頭望向薛婉櫻的方向。薛婉櫻看了一眼身邊的丈夫,垂下頭,起身向高太后的座位走去。甄弱衣片刻不錯眼地盯著薛婉櫻,捕捉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嘲諷神色。
第19章
高太后哼哼兩聲,算是勉為其難地接過了薛皇后奉的酒。薛皇后見此,倒也沒有覺得多難堪,實在是她對這位粗鄙淺陋的婆母對自己的不善見怪不怪。倒是高太后之姊高姨母面露倉惶,不住推辭道:“娘娘是中宮之主,身份尊貴,豈可為奴婢奉酒……”她的話還沒說完就發覺殿中開始呈現出一樣異樣非常的安靜。一眾妃嬪都垂著頭,使勁地盯著自己面前的酒盞和佳肴,以此掩飾嬌靨上或驚訝或不屑或難堪的神情。早知道高太后出身微賤,可誰能想到高太后的親生姐姐竟然是奴籍出身?
高姨母幾十年間為人奴婢、供人驅使,慣於察言觀色。見此情景也知道自己的一句無心之言讓阿妹和天子外甥蒙羞,不由將頭垂得更低,幾乎要貼到案幾上。薛皇后對天子和高太后都沒有什麽本分之外的感情,但看到高夫人尷尬不已的面色卻不知怎麽心下一動,微笑道:“您既是太后的阿姊,便是妾和陛下的姨母。晚輩給長輩奉酒,又有什麽使不得的。”
天子這才面色稍霽。
薛皇后放下酒盞,提著裙擺就要邁下陛階,向自己的坐席走去,高太后卻突然叫住了她。高太后掃了一眼坐在下手大腹便便的薛美人,又看了薛皇后一眼:“你也別整日弄些有的沒的了,調養好身子,趁著現在還能生,再生幾個兒子才是。”
高太后不知想到了什麽,語氣變得有點衝:“我兒都快三十的人了,竟然只有三個兒子並兩個女兒。想當年便是村中的地主老爺,也要娶上九房老婆,生他十幾個兒子,才算是人丁興旺!”薛婉櫻仍然維持著臉上的笑容,只是笑容已經有些泛冷。高姨母見狀,扯了扯妹妹的衣袖,低聲勸道:“奴…我來京城的路上,已經聽通兒說了。皇后娘娘出身名門,有母儀之德,東宮殿下忠信孝悌,鹹寧公主淑質天成,全賴娘娘教誨。阿英,天家畢竟是尋常人家不同!”
最後一句話,高姨母已是說得誠惶誠恐,高太后卻白了她一眼,啐道:“什麽不一樣!”她一指坐在下手的天子:“天皇老子也是我的兒子!”又哼哼兩聲,“公主教導得再好也沒用!女兒都遲早是別人家的,嫁出去的女兒都是潑出去的水,兒子才能傳宗接代……”
屁!
甄弱衣在席上聽到高太后宛若鄉野村婦的一番癲語,在心裡不住地翻著白眼。她實在不明白,高太后自己也是個女人,怎麽對女子的偏見卻那麽深?但須臾,她又自己想明白了:原因無他,只在於她這一生所有的意義都在於“生了一個好兒子”。
鹹寧公主和東宮同在一席。東宮向來很是依賴信任這個隻比自己年長一歲的阿姊,聽到高太后這麽說姐姐,一張臉漲得通紅,反倒是鹹寧公主不以為意,甚至還往弟弟的杯中續了一杯果酪,輕聲道:“隻許喝這些了。”
薛婉櫻聽著高太后喋喋不休的絮語,不再笑了。她看向高太后,柔聲道:“公主自然也是有用的。但為人父母,又何須計較兒女有無用途?畢竟人非貨物、非牲口。只要他們能夠平安順遂,一生無憂,妾便滿足了。”
高太后突然就說不下去了。
她對薛婉櫻這個兒媳實在是喜歡不起來。出身高貴,打不得罵不得也就算了,便是偶爾在她面前多說兩句話,她也有千萬句話堵回來。偏偏一句說得比一句漂亮,一句說得比一句冠冕堂皇,讓人想吵架都找不到門路。你說旁人家哪個新媳婦不用受舅姑的氣?
自然,高太后是不會去回憶當年她做先帝妃嬪時,婆母陸太后連為難她都懶得的事。
“好了,母親。”一直不置一詞的天子終於開口,對母親道:“嘗嘗席上的獐子肉,是皇莊今日早上才獻上來的,味道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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