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昭負手蜷曲著指尖,背過身去默然良久,才回應她:“朕答應你,不會貿然犯險,定盡早歸朝。”
“文家先帝們行伍中來,行伍中去,都是熱血方剛的性情,陛下的承諾,臣信不過。家母毒雖解,但左臂傷重,難以作戰。臣帶雍王來此襄助,陣前不缺能將良謀,若非要臣走,請陛下隨臣歸京。”
雲葳忽而掀起胡袍,徑直跪去地上,拱手懇切請求。
細微響動過耳,文昭詫異回眸,一瞬愣在了當場。婚後六載,雲葳再未拜過她,今時這出,令她手足無措。
“…你,你這是做什麽?”訥然良久,文昭才一個箭步邁過去,伸手攙她的臂彎:“起來,有話好說。”
“臣是在替滿朝臣工請命。”雲葳垂著眉眼,一動不動:“陛下答允回京,臣起;陛下準臣留下,臣亦起。除此之外,免談。”
邊塞落日殷紅似血,東風裹挾著黃沙拍去臉頰之上,余暉映入明眸,若焰火喧囂。
文昭拽不起執拗的雲葳,悵然轉眸去瞧殘陽西隱:“起身吧,朕帶你去小山包處賞落日。”
雲葳眼底閃過一刹訝異,抬眸緊盯著文昭,等人給她確鑿的承諾。
“再耽擱,馬速飛起,也趕不上的。”
“走。”雲葳拍拍袍子上的灰塵,自然拉住文昭身後獵獵作響的披風,話音倏爾輕快起來:“快著些,來得及。”
二人打馬上山之際,橙紅霰射半邊天,銷金奪魄。待她們手挽著手行至山巔,漫天粉紫不再熱烈,平靜華美,曠遠而安寧。
雲朵的尾翼似纖羽,如彩錦,張揚於一方天幕,染了夕陽斜照的孤傲雍容。
紅日隱退青幕,星垂平野,一望無垠的幽藍天際裡,寒芒處處。
“大魏邊塞,原是這般雄渾壯闊。沙丘千丈,穹天蒼茫,日月星輝,遠比京中璀璨。”雲葳翹首凝望蒼穹,隨口感歎。
文昭指著目之所及處,細短蜿蜒的一條小河:“若是白日裡,你路過那條河,能聞見血的腥,夾雜著心酸的詭譎甜味。”
“甜?”雲葳狐疑蹙眉。
“嗯,人血獨有的甜腥氣。”
雲葳愕然:“前陣子的險勝,戰況慘烈吧。軍報簡短,是你故意遮掩,怕我憂心?”
文昭負手感慨:“算是,哪知騙不過你,你倒敢瞞著我跑來西疆胡鬧。”
“十年前,我差點就來這了。”雲葳自說自話:“要不是藍老攔我,這番奇景我早便該見過。只是,長河該當明澈,忠魂白骨合該長眠青山。國朝邊塞一日不寧,你我便一日不能昂首對臣民。”
“所以朕要留下,軍中幼者不過十歲有一,他們能來守家護國,朕怎有臉面縮於金鑾明堂?上次是朕心軟,此番定要把西遼打退西山外,以地勢築起天然藩屏,保我魏土安泰無虞。”
雲葳悄然斂眸,狀似無意間隨口一問:“一載可是不夠?”
文昭張嘴就來:“難說。”
一聲自鼻腔深處生發的哼笑緊隨其後,被晚風裹挾著卷入文昭耳畔。
文昭心尖一顫,匆匆自遠山挪開視線回望身邊的雲葳,只見眼前人的臉頰緊緊繃著,若是豎起耳朵來,隱約還能聽到磨牙的聲響。
糟糕…
雲葳四下環視著周遭地形,悄悄記在心裡,一言不發,轉身直奔山下。她急於回營去尋輿圖和沙盤,不管文昭用是不用,這軍師她非當不可!
文昭的路數,大多正大光明,兩軍對壘,刀兵相對;可雲葳隻認權腕得力與否,狡黠處見鋒芒,劍走偏鋒的奇詭路數實乃常態,出手果決,亦毫無道義規律可循。
如今仍處於收復失地城池的階段,遼人進犯魏土,她理應清剿,至於手段陰損與否,不重要。
打退與殲滅,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當晚,文昭與她寸步不離,但雲葳好似瞧不見文昭,時而對著沙盤探尋,時而抱臂苦思,月上中天之際,她倏爾拍上腦門,腳步匆匆鑽進了寧燁休整的帳內。
文昭拔腿跟到半路,深覺夜深不便,她的身份不好攪擾寧燁,隻得在外間閑逛苦等。
雲葳唯恐自己腦海裡成型的詭計是紙上談兵,這才漏夜去尋寧燁討教的。
本已入夢的寧燁被雲葳搖醒,興致缺缺地靠在床頭,打算敷衍著聽聽從未領兵的女兒說些無用的歪主意。哪知她聽著聽著,杏眼泠然,身子緩緩支起,再後來,正襟危坐,頻頻點頭,滿目驚訝之色。
“娘?…娘?您在聽嗎?”雲葳說得口乾舌燥,可寧燁杏眼怔愣,半晌都沒給她回應。
寧燁在身前灼灼目光的注視下回過神來,正色問她:“…啊?聽著呢,這是陛下的主意嗎?”
雲葳不服不忿,也不回應她:“您覺得可行否?”
老母親一拍大腿:“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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