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醫生大赦轉入普通病房,蘇清詞才後知後覺自己在ICU走了一遭,因為全程都是昏迷狀態,後來雖然醒了,但沒幾分鍾又睡著了,所以ICU並不如他想象的那麽可怕。或許是用了大量喹硫平藥物鎮靜,反而沒有太多痛覺,也是後來睡飽了徹底清醒才知道,自己在搶救室八個鍾頭死裡逃生,經過治療,專家會診,溫萌萌親自操刀進行了肺動脈擴張術。
現在是術後第七天。
裴景臣每天都來。
不在ICU了,探視時間不受限,裴景臣想來就來,不想走就不走。
蘇清詞在他來的第一天就明確說了,以後不用來了。但是裴景臣當做耳旁風,第二天來時,蘇清詞有種被對著乾的惱怒,但他精力體力都不支,說話聲音也軟綿綿的,想訓斥都沒氣勢,算了。
連死都不怕,還怕被裴景臣笑話嗎?反正在ICU最狼狽的樣子都讓他看到了,還怕什麽呢!
蘇清詞身體很虛,精神萎靡,根本不允許他長篇大論的回憶,幾分鍾不到就睡著了。再醒來時,天色已晚,窗外皓月當空,病房裡很暗,但角落處卻有一盞燈光亮著,光線雖亮但很柔和,不刺眼,光芒下是裴景臣辦公的側臉。
又是這個角度,雖然地點不在家裡臥室的床頭,但氛圍感如出一轍。白色的光線落在裴景臣臉上,細膩的皮膚如薄瓷,眸如點墨,黑白分明,濃密的長睫在眼簾處投下淺淺一排陰影,流暢的下頜線完美的無可挑剔,是畫家最一氣呵成的妙筆。
蘇清詞斂回視線:“你還沒走?”
他的嗓音中氣不足,是久病不愈的虛軟,不注意聽很難聽到。
裴景臣從耳朵裡掏出什麽東西,起身問:“醒了,想上廁所嗎?”
蘇清詞看見那是藍牙耳機。
“不想。”蘇清詞說,“你走吧。”
裴景臣自動屏蔽了後面三個字,接上前面兩個字說:“口渴嗎?”
蘇清詞:“裴景臣。”
裴景臣:“我在。”
我在?你在什麽?蘇清詞睜大眸子看向他,唇邊扯出不屑的輕笑,幹嘛裝出一副二十四孝好老公的模樣?
“裴總,你很閑嗎?”蘇清詞有些煩躁,“我看手機知道你跟納瑞遊戲簽約了,恭喜。公司應該更忙吧,你乾點正事不好嗎?”
裴景臣合上電腦,走到病床前說:“我白天去公司,晚上來你這兒,不耽誤。”
蘇清詞覺得他聽不懂人話。
裴景臣說:“來陪你,是不務正業?”
陪我?蘇清詞一愣過後,險些笑出聲,但還是扯到了刀口,不算太疼,但也是疼的。
好一個陪他,他沒聽錯吧,這話居然是從裴景臣嘴裡說出來的?他蘇清詞何德何能?大難不死之後得到這種待遇,他是不是該感動的痛哭流涕才應景?
蘇清詞撐著上半身坐起來,裴景臣在察覺他的試圖後,立即伸手攙扶,卻被蘇清詞用力甩開:“裴景臣,你看我賤嗎?”
裴景臣怔住。
“是賤。”蘇清詞自嘲一笑,說,“確診的第二天,我就想告訴你的。一是實在沒人說,這個噩耗我自己承受不起,想找個至情至愛的人分擔分擔。二是我命不久矣,最多活三年,我不甘心,就算是被你同情了,可憐了,因為憐憫所以施舍給我的感情,我也想自欺欺人的接著。我拿這個病跟你賣慘,你不信,那就算了。”
裴景臣急道:“清詞。”
蘇清詞抬手製止他:“我已經犯過一次賤了,生平頭一次狠狠踏碎自己的底線,粉碎自己的尊嚴,夠了。你就當沒這回事,也收起你所有的憐憫,我不需要你可憐。”
就算他明天死,也不用裴景臣今天忍辱負重的虛情假意。
蘇清詞漆黑的眸子很冷,如同樓頂屋簷下凝結著的冰棱。他的面色很白,是沒有絲毫血色的不健康的白,比窗台上飄落的細雪還要驚心動魄。
*
上午八點,溫萌萌親自率專家團隊來查房,蘇清詞身份擺在這裡,沒人敢怠慢。尤其是溫萌萌,她小時候家裡條件窮,哥哥弟弟一大堆,全靠蘇家資助才上的學,考入醫科,一路碩博,再到如今眾口皆碑的權威專家。溫萌萌感恩蘇家,作為家庭醫生任憑差遣了四十多年。
溫萌萌快七十歲了,因保養的好看起來也就五十出頭,穿著白大褂佩戴老花眼鏡,笑起來溫柔慈祥,跟隨處可見的鄰家奶奶沒差別。
她跟團隊進行學術上的討論,說的專業詞匯都是蘇清詞聽不懂的,完事後親切的交代主治醫生和護士,最後親口叮囑蘇清詞一些注意事項。
等專家團隊走了,溫萌萌留下,看著蘇清詞,似乎想說點什麽。
今天天氣很好,驕陽溫暖不刺眼,天空湛藍而寧靜,積雪消融。窗戶留了一道縫隙,微風落在蘇清詞的側臉,掀起他額前碎發柔和的蕩漾。這一幕既美如畫卷,又浸著某種驚心動魄的破碎。
“蘇清詞,你媽媽……”溫萌萌話說一半,身後傳來腳步聲,溫萌萌住了口,將臉上的情緒斂起,笑著往邊上讓了讓,“蘇董。”
蘇柏冬走進病房,溫萌萌就跟著王秘書先後腳出去了。
蘇柏冬走到病床前,張嘴問:“傷口還疼嗎?”
蘇清詞看都沒看他一眼:“我疼,您有辦法代替嗎?”
蘇柏冬一塞,蘇清詞半笑不笑:“所以何必問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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