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嬤嬤順著衛媗的目光往上瞧, 目光定在那兩顆紅艷豔的果子上,半晌,她道:“姑娘啊, 那兩顆果子委實是太高了些, 就是拿竹竿打也很難打下來。”
衛媗望了眼旁邊侍女手頭拿著的竹竿,輕聲道:“將兩根竹竿纏在一塊兒,再打。”
石嬤嬤靜了半晌, 抬頭望著那棵鬱鬱蔥蔥的荔枝樹,心下一嘆。
自家大娘子打小就愛吃荔枝, 偏生身子骨弱,大夫說荔枝濕火重,最好是不吃。
果子林的這棵荔枝樹就是大娘子六歲那年種下的,那時太傅說了,這棵樹由大娘子自個兒管, 是死是活都由她管。
樹活著,她每年都能從樹里頭挑兩顆果子吃。
一晃八年過去了,從前瘦瘦小小的小樹,如今已茁壯成綠蔭成雲的大樹了。
只可惜這樹瞧著是長得高大蔥蘢,實則每年夏天都結不出多少果子來。
荔枝樹喜熱怕冷,青州的水土根本不適合種這樹,每年冬天, 為了護著這棵樹別被凍死, 不知要花費多少心思。
大娘子每年的月銀全都用在這棵樹里, 眼見著好不容易結果子了, 自是要過來挑最甜最好的那兩顆吃。
石嬤嬤想了想, 便對旁邊的侍女道:“聽姑娘的, 將那兩根竹竿綁一塊兒打。”
衛媗身旁的兩名侍女一人喚玉琴, 一人玉書。
二人聽見石嬤嬤的話,忙答應一聲,將手上的竹竿綁一塊兒,盯著樹上最高的兩顆果子,用力一打。
兩根竹竿綁在一塊兒到底是不夠結實,就這麼一打之後,便見上面的那根竹竿晃了晃,旋即往前一折,“啪”一聲打在一根樹枝上。
果子沒掉下來,倒是幾片碧綠的葉子晃晃悠悠飄了下來。
玉琴、玉書面面相覷。
這樹一年比一年長得高,往年用一根竹竿就能打下果子來。哪曾想一年過去,一根竹竿已經不夠用了。
玉琴想了想便道:“姑娘,我回去府裡尋根長竹竿過來。”
衛媗輕抬眼睫,望著那兩顆朱果,“嗯”一聲:“順道去尋兩個力氣大的小廝過來。”
玉琴一走,玉書便抖了抖掛在臂上的披風,鋪在地上,對衛媗道:“姑娘,玉琴一來一回至少要小半個時辰,您坐下來等罷。”
自家姑娘身子骨弱,又愛潔,衛媗身旁的侍女每次出行都會帶齊各類帕子、披風,姑娘累了,尋個地兒把披風一鋪便能坐。
衛媗淡淡應了聲,拎起裙角,跪坐在披風上-
這片樹林屬於衛家,尋常人根本不會來此。
眼下主僕三人注意力都在那棵荔枝樹上,自然沒發覺幾步開外的一棵大樹上,正躺著個年輕的郎君。
薛無問在衛媗一行人過來時便已經睜開了眼,聽著底下那幾人的對話,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偏頭一望,便見方才說著要拿兩根竹竿綁在一塊兒的小姑娘正乖巧地坐在一件厚披風裡。
小姑娘身著豆青色的素煙紗,白色的軟羅裙,腰間繫著巴掌大的青色腰封,裡頭掛著個繡山茶花的香囊。
她的頭微微側著,似是在安靜地聽著身旁的嬤嬤說話。
從薛無問的角度,能瞧見她纖長的烏睫,秀挺的鼻尖,還有半張櫻粉色的唇。
這是一張輪廓極美的側臉,薛無問瞇了瞇眼,忽然心血來潮,有些想看看這小娘子的正臉。
這般想著,他便也這般做了,直接從樹上一躍而下。
覺察到他這頭的動靜,石嬤嬤的聲音驟然一頓,主僕三人齊齊望了過去。
便見一個身著玄色短打的男子信步走了過來,那郎君生得極好,眉骨深邃,鼻樑高聳,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似含情又似無情。
此時他也正望著她們,確切地說,是在望著坐在地上的小姑娘。
薛無問總算是瞧清楚了那姑娘的模樣,意料之中的美,又意料之外的沉靜。
密林裡忽然出現一個陌生郎君,她身旁的嬤嬤與侍女早就驚訝得瞪大了眼,偏這姑娘瞧著年歲最小,卻最是鎮定。
方才聽這姑娘說話,直覺是個饞嘴愛吃的小娘子。薛無問有個性子極活潑的饞嘴妹妹,下意識以為這姑娘也是個活潑的。
眼下一看,卻不是。
小娘子雪膚烏髮,眉目如畫。雅青色的髮髻裡只纏著條淺碧色的髮帶,那髮帶在夏日的暖風裡飄啊飄的,飄得薛無問心裡頭有些癢,彷彿那髮帶撩的不是風,而是他心尖上的那塊肉。
這感覺到底是新鮮,薛無問好整以暇地同地上的姑娘對望了半瞬。
那雙清澈瑩潤的繁星眸,在這燥熱的盛夏裡,總叫他想起了秋夜裡沉在湖底的月色。
朦朧的,沉靜的,如夢似幻。
薛無問微一抬手,夾在指間的一片樹葉瞬時化作風刃,“咻”一聲切斷了荔枝樹上的一截細枝。兩顆紅艷豔的荔枝果窩在一蓬綠油油的枝葉里,墜了下來,落在他的手心。
郎君彎腰,將那一簇荔枝放在衛媗膝前的披風裡,灼灼的目光始終凝在她臉上,笑問道:“你是衛家旁支的姑娘?”
眉心微蹙,他想了須臾,又繼續道:“衛妍、衛婕還是衛妧?”
問了三個旁支姑娘的名字,就是沒問著正主的名兒。
衛媗沒打算告訴他自個兒是誰,一方面是不知曉這人是誰,另一方面也是因著他方才說話時那近乎放蕩的語氣。
祖父的七十大壽就在幾日後了,母親請了不少工匠到府裡建戲台子,同時修葺了幾座用來待客的亭台樓榭。
也因此,這些時日衛府多了不少未曾謀面的生面孔。
眼前的郎君一身短打,衣裳上沾滿了灰塵,方才用樹葉便能削下來一截枝椏,身手瞧著很是不錯。
似乎是個遊俠兒?
衛媗的外祖父霍琰便是遊俠兒出身,當初外祖父得祖父看重,送他去了軍營,這才有了後來名震大周的霍老將軍。青州的遊俠兒對霍衛二家一貫來敬重,眼下祖父過七十大壽,不少游俠兒從天南海北趕來給祖父送禮。
衛媗看了眼薛無問俊美的面龐,伸手捏起那兩顆荔枝果,徐徐站起身,對玉書輕聲道:“玉書,賞。”
這是她的荔枝樹,那果子也是她的,但這人方才出了力給她摘果子,自然是要付些工錢同賞錢的。
旁邊的玉書愣了愣,很快便反應了過來,忙從腰封裡取出個裝了碎銀的荷包遞過去。
“少俠,給。”
方才衛媗的一聲“賞”,不止玉書愣住了,便是薛無問也不由得怔了下。
這位定國公府世子,肅州的薛小將軍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得旁人的賞錢。
薛無問挑眉,幾乎是毫不遲疑地便接過荷包,甚至還吊兒郎當地掂量了下,而後笑著道了句:“多謝姑娘的賞賜。”
他是瞧出來了,這姑娘大抵是把他當成遊俠兒了。
既如此,他也不急著要問她的名字了,總歸很快他們會再碰面。
到得那時,便是她不想說,他也能知曉她是誰-
給了賞錢,衛媗便不打算在這裡多逗留,手裡捧著那一叢荔枝便緩步離開了果子林。
行至半路,恰巧遇見領著兩個小廝往果子林趕的玉琴。
玉琴瞧著衛媗手裡的荔枝果,詫異道:“姑娘尋著人給您打下來荔枝了?”
衛媗頷首道:“是個遊俠兒。那人瞧著面生,你帶人到林子裡去看看,瞧瞧那人是何來歷。”
衛家在青州很得百姓尊重,便是那些地痞遊俠,說起衛家人來,都是滿臉敬意。只是如今祖父壽宴在即,府里人多眼雜,誰知曉會不會混進來一些別有用心的人。
方才那人,瞧著是個浪蕩的遊俠兒,可是周身的氣度又不該是一個遊俠兒該有的。
玉琴是習武之人,身手比一般的遊俠兒都要好。此時聽見衛媗的話,眉眼一肅,領著兩個小廝便快步往果子林去。
衛媗剛回到府裡,便被霍氏喊去了正安院。
霍氏坐在羅漢床上,瞧見她手裡的荔枝,忍不住笑道:“又去看你那棵荔枝樹了?”
當初她懷衛媗時,父親霍琰在沙場受了重傷,她接到消息後急匆匆趕去軍營,半路從馬上摔下,動了胎氣,懷孕不到七個月便生下了衛媗。
衛媗出生時只有兩個巴掌大,哭聲丁點大,孱弱得不湊近去聽都壓根兒聽不見。
小姑娘打小就是個藥罐子,大病小病不斷。旁的小孩兒不到一歲便能爬能走了,衛媗到得兩歲才能勉強站直走幾步路。
六歲那年,府裡得了兩簍新鮮的荔枝,阿妍、阿妧幾個小姑娘吃得滿嘴都是甜甜的津液,就她不能吃,只能眼巴巴瞧著。
荔枝被吃完後,她提著裙擺過來尋霍氏,問著,娘,我這身子是不是一輩子都不能好了?我也想吃那荔枝果。
這事後來傳到了衛媗祖父那兒。
衛項當日便帶她去了果子林,讓她種下一棵荔枝樹,同她道:“旁人都說這樹離了南方就不能活,可祖父不信。我們菀菀信嗎?”
衛媗小名兒便叫菀菀,菀,茂貌,生機蓬勃也。
那會六歲的菀菀自是答不信,衛項便領著小姑娘在果子林裡種下了一棵孱弱的荔枝樹。
“若是這株荔枝樹能在青州的嚴寒里活下去,那菀菀又怎會連一棵樹都比不上呢?”
那日種下的荔枝樹一年比一年枝繁葉茂,衛媗的身子骨也一日比一日康健。
衛媗提起裙擺坐在霍氏身側,給霍氏剝了顆荔枝,笑著道:“今年結的果子應當是甜的。”
霍氏張嘴吃下,笑道:“當真是甜,過幾日我讓人把樹上的荔枝都打下來,按方神醫說的用鹽水浸浸,這樣你能多吃幾顆。”
衛媗小時候饞荔枝是因著她只能看不能吃,可後來能吃了,反倒是不饞嘴了。每年去樹上挑兩顆最好的果子,不過是一種類似於犒勞的儀式。
只不過自家娘親的一番好意,她當然不會拒絕,乖乖應好。
母女二人親親熱熱地說了好一會話,霍氏方才想起正事,握住衛媗的手,道:“娘喊你來是想同你說,你的一位世兄今兒來了青州給你祖父賀壽,你這位世兄從不曾來過青州,娘想著先提前同你說一聲,免得你過兩日見著人了會不識得。”
話音剛落,霍氏身邊伺候的陳嬤嬤便掀開簾子走了進來,對霍氏恭聲道:“夫人,薛世子到了。”
霍氏一聽,溫婉笑了笑,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菀菀,娘方才同你說的那位世兄便是這位薛世子。”
說著,她對陳嬤嬤道:“快請薛世子進來罷,正好讓菀菀認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