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泰元年倏忽而過, 轉眼便到了成泰二年。
肅州與北狄戰火雖未停,可大抵是習慣了邊關的烽煙,又興許是對肅州軍的信任。上元節這日,整個肅州火樹銀花, 燈火熠熠。
百姓們拖家帶口地出來賞燈, 還有膽儿大的年輕姑娘邊跳著胡旋舞, 邊給心儀的男子拋繡球花。
衛媗此番出行穿了一身小廝的衣裳,頭上挽了個男子髻,再罩上一頂四方巾, 便儼然成了個眉目精緻、唇紅齒白的少年郎君。
衛媗先前幾次同薛無問出行,總是招來許多目光。
這男人在肅州極受歡迎, 去到哪兒都會有百姓喊一聲“小將軍”,一小截子路走完, 手上已經滿滿噹噹地塞滿了各類小玩意兒。
諸如平安香包、手編的桔梗布帽、用沙棗泥做餡兒的甜餅, 雖都不是些多名貴的物甚, 卻是百姓們的一片盛情。
薛無問收得爽快極了,半點兒也不遲疑。他這作風看得衛媗啞口無言, 衛家的兒郎們在青州亦是同他在肅州一樣,頗受百姓愛戴的。
可不管是誰, 對待百姓們送的東西, 從來都是溫溫雅雅地婉拒一聲。實在是盛情難卻了,也定然會在收下後, 差小廝送上裝滿碎銀子的荷包。
哪像這人,收禮收得心安理得,只道句謝便大喇喇走了, 連個銅板都不給。
收下後好生藏著也就算了, 還要起壞心, 將那些小物甚一股腦塞給她,厚著臉皮道:“他們這是看在你的面兒上,才送與我的。”
弄得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衛媗踟躕了半晌,才拿起了一個香包,細細嗅了下,一陣粗糙的帶著絲苦澀藥香的香氣迎面撲來。
她慣來愛香,許多香她聞一聞便能知曉是用了何料。可這個香包裡頭的香料,她聞了好半晌都聞不出是何香。
薛無問瞧著這姑娘像隻小松鼠一般,蹙著眉捧著個香包左聞聞右聞聞的,忍不住偏頭笑。
笑完一回頭,便見“小松鼠”抬起了眸,默默望著他。
他摸了摸鼻尖,壓住眸子裡的笑意,低聲同她介紹:“這是肅州百姓常用的香包,用的是燒過的麥稈灰還有藥渣子磨成的粉末,能驅毒蟲毒蟻。”
薛無問把香包給她,不過是隨手給她瞧個新鮮,倒沒打算讓她真用這香包。
一方面是入了冬,蛇蟲鼠蟻鮮少出沒,這香包派不上用途。另一方面是這香到底粗劣,似她這般用慣了好香的高門貴女,大抵是用不慣的。
哪想到衛媗聽罷他的話,便認認真真地系上香包。
見他望過來,還認真道:“百姓們的一片心意,自是不能辜負了的。”
薛無問笑,伸手捏住手上的桔梗布帽,往她只纏了幾根素白髮帶的髮髻裡兜頭一罩,笑著道:“那這帽子也別浪費了。”
因著還在戴孝,衛媗身上的衣裳俱都是一片雪白色,濃密的烏髮也只挽了個髮髻,綁了條辮子,便隨意垂在了肩側。髮髻裡除了髮帶,連根木簪子都無。
只她生得貌美,少了衣釵的點綴,也不顯寡淡,反顯得素雅。
薛無問往她頭上戴的布帽繡了密密的彩線,是肅州未出閣的姑娘十分青睞的發帽,小小一頂,往髻上一擱,便多了幾絲活潑俏皮來。
大抵是他的動作太過親暱,鬧市裡旁的姑娘都望了過來,好奇有之、羨慕有之,一道道炙熱的目光看得人如芒在背。
饒是淡然如衛媗,耳根子也不免一陣陣發熱。
這也是為何上元節這夜,她打定了主意要喬裝成他的貼身小廝。
肅州的小娘子素來大膽,二人走在路上,不止薛無問接到了繡球花,連衛媗這小廝也接到了一朵。
按照肅州的風俗,若是無意於給你拋繡球花的姑娘,只需把繡球花還回去便可。先前衛媗看薛無問還繡球花只需抬手輕輕一拋,那繡球花輕輕鬆鬆就物歸了原主。
衛媗非習武之人,自是做不到他那般輕巧。
小姑娘下意識望向薛無問,便見這廝抱著手臂靠在一棵黃楊樹下,似笑非笑地睨著她,好似在說:是你非要喬裝成我的小廝的,這下好了,惹得人姑娘春心萌動了。既然是你招的桃花,那便由你自個兒解決去唄。
見他一副瞧熱鬧的模樣,衛媗咽回了到嘴的話,抱著那朵巴掌大的棉布繡球,轉身往一邊行去。
潔白無瑕的雪地上很快便多了一串秀氣的腳印。
拋繡球花的姑娘生得高大明麗,見她走來了,還大大方方地沖她一笑。
衛媗將手上的繡球花還了過去,輕聲說了句話後,便踮起腳,拉開四方巾的一角給她看自己的耳垂。
那姑娘顯然是有些吃驚的,很快她便望了眼立在樹下的薛無問,笑著說了句什麼。
衛媗愣了須臾,旋即便揚起唇角,輕輕點了點頭。
回去時,薛無問問她:“方才那姑娘同你說甚了?”
衛媗摸了摸點著個耳洞的耳垂,緩緩道:“她看到我耳上的耳洞後,便問我是不是女扮男裝,我說是。”
薛無問側眸,總覺著方才那姑娘問的並不是這個,只不過衛媗既然不想說,那他便也不多問。
下了馬車,薛無問將她送至霜寧堂,下巴往主屋的大門一抬,慢條斯理道:“今兒是上元節,我差人給你送了份禮。”
衛媗腳步一頓,“什麼禮?”
“你一會進去便知曉了。”薛無問提唇,“放心,定然會是你喜歡的禮。”
說罷,也不知是想到什麼,又道:“我明兒一早便要回肅州軍營去,約莫要等到三月,把北狄軍打老實了方才能回。你在這安心住著,想要什麼便同我母親說。若是想出去玩,挑個天晴的日子同阿若說便是。”
肅州一入冬,風冷得就跟刀子似的,雪更是下得紛紛揚揚沒個歇停。
他怕她被這數九寒冬的天凍出病來,忍不住便多叮嚀了兩句。
衛媗垂下眼。
三月。
那會她大抵已經啟程前往盛京了,也不知曉,來不來得及同他再道句謝和說一聲再見。
思及此,衛媗眼睫微抬,認真望了他一眼,應道:“我會照顧好我自己,你在戰場也要多加小心。”
這還是她頭一回同他說這樣的話,薛無問垂眸看她,半晌,笑著道:“成,若是你沒照顧好自己,我可是要找你麻煩的。”
衛媗抿唇笑笑,抱著手爐往前走了兩步,忽而腳步一頓,回過了身。
“方才……”她說了兩個字便止了話音。
薛無問挑眉,“方才怎麼了?”
他這人似乎一點兒也不怕冷,今兒大約是急著要陪她過上元節,還穿著件戰甲便來了霜寧堂。
此時雪花落了他一肩,瞧著便覺著冷。衛媗將手上暖乎乎的銅手爐遞了過去,緩緩道:“我馬上便進屋了,從這走到凌霄院還要一刻鐘,這手爐你拿著。”
薛無問凝她,總覺著她似乎有什麼未盡之語。可轉眼瞥見窗牖上晃動的人影,想著來日方長,便也沒多問,接過她遞來的手爐,頷首道:“天冷,進去罷。”
衛媗緩慢行至廡廊下,方才衝動之下想同他說的話,在舌尖輕輕打了個轉,又咽了回去。
大雪密密地落,簷下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欲墜,光影細碎。
“方才我騙了你。”
“那位姑娘知曉我是女兒身後,問我喜不喜歡他們肅州的薛小將軍。”
“我同她道,喜歡的。”
輕輕吸了口凜冽的空氣,她不由得慶幸,自己忍住了。既然遲早要離開肅州,又何必……讓他知曉自己的心意。
總歸是有緣無分罷了。
他是定國公府唯一的嫡子,不可能會娶一個罪臣之女做正妻。況且她還是個藥罐子,日後能否有子嗣還未可知。當初因著她這病懨懨的身子,連太子妃都要不顧臉面地敲打她,敲打衛家,生怕衛家會因著太孫納良娣、孺子而對太子府不滿。
薛家,大約也是一樣。
便是尋常百姓都看重傳宗接代,延續香火,更別說薛家這樣的世家望族了。
這般想著,心底那隱隱的痛似乎也無足掛齒了。
衛媗推門,甫一入內便有一道身影快步走向她,激動道:“姑娘!原來您真的在肅州!”
衛媗眸子微微瞪圓,上前用力托住佟嬤嬤的手臂,顫著聲音道:“嬤嬤,你怎麼會在這?”
佟嬤嬤與石嬤嬤都是她的奶嬤嬤。
佟嬤嬤年歲比石嬤嬤稍大些,前兩年因著身子不爽利便提前榮養離開衛府,回故里去了。
佟嬤嬤離開時,衛媗還覺著不捨。
可如今卻無比慶幸,若不然,衛府裡無辜慘死的人怕又要多一個。
佟嬤嬤擦著眼角的熱淚,忍住洶湧的悲愴,哽咽道:“是薛世子派人來尋我,將我帶到肅州來的。”
佟嬤嬤初時根本不敢相信自家姑娘還活著的消息,衛家燒成了一片灰燼,她以為姑娘早就不在了!
老天爺總算是開眼了一回,留了姑娘一命!
佟嬤嬤話剛說完,忽然想到什麼,用力地握住衛媗的手,壓低聲音道:“姑娘,衛家與霍家出事後,褚將軍被降了職,而秦尤那狗賊卻做上了鎮國大將軍。還有沈聽,他帶著十來個從前得霍老將軍相救的遊俠兒去了白水寨,說要查清究竟是誰在害衛家與霍家。”
衛媗急急出聲道:“沈聽還活著?那,阿瑾,他——”
“小少爺怕是沒了。”佟嬤嬤原先停住的淚珠子又開始往下淌,“那兩日恰巧是沈管家的祭日,沈聽去給沈管家祭拜,這才逃過一劫。但出事時,小少爺就在老將軍府上,那兒也成了一片灰燼,怕是,怕是……”
衛媗眸光一黯。
衛媗是佟嬤嬤奶大的,自家姑娘身子骨有多弱,她自是清楚。
眼下見她神色黯淡,忙止住了淚,強行露出個笑容,道:“還好姑娘活著,小少爺若是知曉您活著,定然也會開心!姑娘啊,以後老奴陪著您,您到哪兒,老奴便在哪兒,再也不離開您一步!”
“好。”衛媗同小時候一樣,抱住佟嬤嬤便將臉埋在她肩上,輕聲道:“嬤嬤,我們去盛京。”-
三月初七,肅州軍將北狄軍趕出了邊境。
百姓們大喜,同往年一般將樂鼓擂了整整兩日,以迎接肅州軍凱旋。
而就在這舉城歡慶的時刻,一輛樸實的刻著“薛”字的馬車悄然出了城。
佟嬤嬤望著窗外那些滿面歡喜,正在高談闊論的百姓們,忍不住嘆息道:“肅州雖年年戰火,卻是個好地方。”
衛媗抱著手爐,輕輕“嗯”一聲。
那人曾經笑著同她說,肅州這片土地,雖貧瘠且烽煙不斷,但卻是自由的。
她衛媗留在這,能堂堂正正地站於人前,無拘無束地活著。
崔氏知曉她要離開,足足勸了她兩日,見她去意已決,方才嘆了口氣,差人給她備馬車。
“既與再過幾日便能回來,你難道不想親自同他告別?”
“不了,”衛媗搖頭,難得地開起玩笑道:“我怕世兄會生我的氣。”
崔氏道:“他哪兒會捨得生你的氣?”
雖不會生氣,可崔氏了解自個兒兒子,若是他知曉衛媗要離開,定然會用盡各種手段將她留下來。
那樣便不美了,強扭的瓜到底不甜。
衛媗沒接崔氏的話,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跪禮,認真道:“菀菀多謝薛世叔與崔姨這些日子的照拂,若菀菀日後能再回肅州,定會結草銜環,報答世叔與崔姨救命之恩。”
崔氏不捨歸不捨,卻還是放了衛媗走。
她知曉衛媗想去盛京做什麼,這姑娘放不下過往,放不下慘死的族人。若她同衛媗一般,遭遇了那樣慘烈的家破人亡,大抵也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崔氏放了人走,甚至還使了手段,讓薛無問在軍營裡多留了數日。
就這麼一耽擱,等薛無問回到定國公府時,衛媗的馬車已經出了肅州,往盛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