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保英以為他與如娘之間, 會有許多個不急切的“日後”。
那日如娘給他做了個繡著堂鳥花的荷包,把他磨好的鳳凰木珠子放了一顆進去,笑著同他道:“以後, 我們,都會,過得好。至少,有,有一個人,會過得, 好。”
小丫頭梳著規規整整的羊角辮,上頭簪了一朵說不出名字的小白花。
等她慢慢說完話後,趙保英便接過那荷包, 只見粗糙的布料上頭, 紅色的堂鳥花栩栩如生。定風縣的堂鳥花是橙色的, 一簇簇立在路邊,風一吹,便彷彿有無數鳥兒振翅而飛,即自由又自在。
趙保英摸著荷包, 垂眸笑。
他的小結巴喜歡花, 日後他在他們的院子裡多種些花花草草, 她定然會覺著歡喜。
他知道的, 她慣來容易滿足。
趙保英想了許多個日後,卻不曾想變數來得那樣快。
承平五年的四月,和風徐徐。
趙保英開始去縣城給那金樓的賬房做學徒,他腦子聰明,人也勤快,很得金樓掌櫃器重。
到了七月十九, 離他十三歲的生辰還有兩日的時候,賬房先生還半開玩笑,讓金樓的掌櫃給他送個生辰禮。
那掌櫃是個爽快人,聞言便摸出幾個賣不出去的陳年小玩意,讓趙保英挑。
趙保英原想要拒絕,可無意中瞥見一個小小的銅箔做成的蓮花狀墜子,回絕的話生生卡在喉頭。
金樓的掌櫃每日迎來送往那麼多客人,早就練就了一雙銳利的眼。
趙保英目光落在那蓮花墜子上時,他便察覺到了。
說實在的,那墜子做工粗糙,在金樓這裡放了好幾年都沒能賣出去,原先還算亮燦燦的光都黯淡到不成樣子了,早就賣不出什麼好價。
掌櫃的知曉趙保英同林夫子有舊,他的侄子便在林夫子授課的私塾裡讀書。
眼下見趙保英看中了那墜子,索性便做個順手人情,將這墜子挑了出來,送與趙保英做生辰禮。
趙保英稍稍遲疑了片刻,便接過那墜子,道:“長者賜,不可辭。小子今兒便卻之不恭了,多謝掌櫃割愛。”
掌櫃的見他年歲雖小,但為人老成,不卑不亢,倒是對他越發喜愛,開玩笑道:“讓你小子挑生辰禮,你卻挑了個小娘子戴的墜子。這是有了心上人罷?”
趙保英大大方方地應了聲“是”,“小子就等著快些學成出師,日後在金樓做個賬房,好將她娶回家。”
趙保英的話才說完,金樓掌櫃與那賬房都忍不住撫掌長笑。
少年郎到底是年輕啊,根本不知曉年輕時再熾熱的情感,被日日夜夜的歲月與無窮無盡的柴米油鹽一打磨,終究會慢慢變得面目全非。
趙保英自是不知曉兩位過來人在笑什麼,從金樓離開後,便腳步輕快地往如娘家去。邊走邊想著,小結巴見著這蓮花狀的墜子,應當會驚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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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寂寂,行至半途,天上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七月的天,便是夜晚,也是悶悶的熱。
趙保英也不避這場雨,只將手按在胸膛,護著藏在懷裡的墜子。這墜子摻了銅,沾水可是會鏽的。
眉目清秀的少年佝僂著腰,灰撲撲的布鞋踩在水坑里,濺起細碎的水花兒,很快便濕了腳。
眼見著再拐一個彎便能到如娘家,趙保英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放慢了步伐。
也就在這時,幾個一臉橫肉的壯漢忽然從拐角處竄出,不分由說地將他按在濕漉漉的地上。
少年心中大驚,驚呼了幾聲:“你們是何人?”
卻無一人回他。
為首那人穿著一身蓑衣蹲了下來,用粗糙的手捏起趙保英的下巴,瞇眼細瞧他的臉。
趙保英被逼著抬臉,豆大的雨珠砸在臉上,“啪嗒”“啪嗒”。
他睜大眼,正欲開口,倏然一道熟悉的聲音闖了進來。
“六指哥,我這弟弟生得不錯吧。”趙荃英扶著半截折了的手腕,討好地對他嘴裡的“六指哥”笑道:“今兒若不是您親自來,我都捨不得賣他!我這弟弟雖出身貧寒,可生得唇紅齒白,一身細皮嫩肉就同大戶人家裡的少爺一般,真的是個好貨色。您看,我那賭債……”
趙荃英嘴裡那名喚“六指哥”的男人臉上掛著道猙獰的疤,聽見趙荃英的話,他漠然地笑了笑,那疤隨著他的笑輕輕蠕動,顯得愈發猙獰。
他鬆開手,乜了趙荃英一眼,道:“的確是個好貨色,成,你的債清了。”
趙保英也就在這會反應過來,他哥這是拿他來抵賭債了。
而眼前這位臉上帶疤的人,名叫馮六指,是定風縣的一個惡霸,欺男霸女的事沒少做,手上不知沾了多少無辜百姓的血。
“哥哥!”趙保英看著趙荃英,咬牙道:“你欠的錢我替你還!你給我時間,我替你還!”
趙荃英聽到弟弟的聲音,也沒半點愧疚,只笑嘻嘻道:“好弟弟,哥哥等不及了!今兒要是還不上債,哥哥這隻手就要沒了!”
說著,趙荃英便動了動軟綿綿的右手,嘆了口氣,道:“保英啊,你也別怪哥哥。這定風縣又窮又破,你呆在
這能有什麼前途?聽哥哥的,好生聽六指哥的話。跟著六指哥,你日後的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趙荃英!”趙保英目眥欲裂,也顧不得身上的疼痛,拼命掙紮起來,想同趙荃英拼命。
馮六指見狀,便往旁邊遞了個眼色,旁邊那人立馬往趙保英嘴裡塞了顆藥。
趙保英很快便說不出話也動彈不了了。
那群人等他軟下身子後便將他抗在肩上,快步離去。
傾盆大雨裡,趙保英無力地望著前頭那條住著如娘的巷弄,緩緩閉上了眼。
雜亂的腳步聲漸漸消失,趙荃英甩了甩袖子,正要離開巷弄,忽然“嗒”的一聲,腳底踩上了一個硬物。
他垂眸一望,竟是個墜子,小小的墜子做工粗糙,隱約可看出是朵蓮花。
“喲,好東西呀。”趙荃英拾起那枚墜子,搓了搓手,嬉笑道:“飛來橫財,這是好兆頭!今兒我趙荃英定然能贏個盆滿缽滿!”
趙荃英哼著小曲慢悠悠地拐了個彎,路過一家點著燈的平房時,腳步略略一緩。
隱約間想起,這裡頭住著個說話結巴的小姑娘,他那弟弟還曾經給那小姑娘磨過兩顆黑不溜秋的珠子。
這念頭也就一閃而過,很快他便晃著那墜子,連衣裳都顧不上換,徑直往賭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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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爺爺,後來呢?後來您逃出來了嗎?”六斤六攥緊小拳頭,“還有,您那兄長可還在?若他還在,我去揍他幾拳,給您出氣。”
“阿滿也去!”小豆丁阿滿也揮了揮小拳頭。
趙保英瞧著兩個小傢伙氣鼓鼓的臉,笑著道:“後來?後來趙爺爺就被人送來了盛京,做了趙督公,而我那兄長啊——”
趙保英緩緩瞇了下眼,語氣幽幽道:“自然是死了嘍。”
“死得好!”六斤六用力地一拍掌,“那個壞蛋就該死!”
如娘拎著小酒壇子,一進門就听見兩隻小團子滿嘴“該死”“該死”的,忙打斷道:“阿滿,六,六斤六,你們娘,做了糖餅,快,快去吃。”
六斤六聽見有糖餅吃,麻溜地從天井的竹椅上爬下來,牽起阿滿的手,一同甜甜地喊了聲:“如奶奶,我們去吃甜餅了。”
如娘姓林,可兩隻小團子不愛喊她林奶奶,打小就愛喊她“如奶奶”,說“如奶奶”聽著更親一些。
如娘笑著“誒”一聲,等小團子們出去了,便揭開酒壇子,給趙保英倒上一盞藥香四溢的酒,慢聲道:“保,保英哥哥,又在,嚇唬,六斤六,他們。”
“他們就愛聽我說定風縣的往事,既然他們想听,那我便說與他們聽。”趙保英笑吟吟地接過如娘遞來的酒,溫聲道:“讓他們早些知曉這世間的險惡,他們啊,才不會像我們小時候那樣吃虧。”
如娘靜靜望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只催促道:“快把,酒,喝了。”
盛京眼下又入了秋。
秋風蕭索,趙保英周身的骨頭又開始犯起疼。
承平六年,趙保英被馮六指那伙人賣來了盛京,兜兜轉轉入了宮做太監。
那一年他被去了勢,入宮時正是春雪皚皚的時候。
他在那徹骨嚴寒的天裡差點沒了命,若不是為了留下一口氣,往定風縣送一封信,他大抵撐不過那個春天。
活是活下來了,可自此也落下了許多毛病。
再加之初入宮時,遇到的種種欺凌,他這具破敗的身子,天一冷便會哪哪兒都覺著疼。
只不過趙保英早就習慣了這些疼痛,再疼也能雲淡風輕地說不疼。
可如娘捨不得他習慣。
自打從高進寶嘴裡知曉了趙保英身上的種種毛病後,便開始搗鼓著要給他養身子。
眼下這藥材酒便是她與姜黎從一本釀酒的古籍裡學的,將諸多名貴的藥材泡在烈酒裡釀上幾年,天冷了便喝上一小杯。
趙保英吃過那麼多苦頭,對他來說,那點子疼痛,委實算不上是個事兒。
如娘捨不得他疼。
這些年沒少鑽研偏方,藥酒藥膳還有什麼仙人操,只要是她要他試的,他都會試。
眼下這藥材酒便是。
趙保英將酒盞裡五味摻雜的藥酒一飲而盡,口不對心道:“這酒嚐著倒是一日比一日好喝。”
如娘聞言,又給他多斟了一盞酒,豎起兩根手指,道:“方神醫說,一日,最,最多喝兩盞。不能,再多了。”
那模樣瞧著好似在說,你再喜歡喝,也要忍著,我不會再給你第三盞。
趙保英瞅了瞅如娘的神色,依稀間,彷彿又見著了從前定風縣那沉默寡言又心性純良的小結巴。
他低眸笑了笑,慢悠悠飲下第二盞藥酒。
人性複雜,人心亦是多變。
這些年在宮裡,趙保英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好壞善惡,往往就在一線之間。
他見過善人作惡,好人行壞。
便是他自個兒,為了在宮裡保住命,也做過惡人,也做過壞事。
而如娘受了那麼多的苦,卻自始至終都是定風縣那位林夫子家的小娘子,半點都不曾變過。
承平七年,趙保英在信裡請求林夫子同如娘說,就說他在金樓裡得了貴人看重,貴人挑
了他做書僮,要隨之入京趕考,歸期不定。
他還同林夫子說,讓他給如娘挑了敦厚善良的婆家。自此之後,莫再同她提起他。
那時趙保英想著,他與如娘之間,不過是幼時的一些情誼。
等到如娘再長大些,大抵就會忘了他。
承平八年,趙保英收到了林夫子的信,信裡說著,他給如娘挑了個忠厚老實的人家,等到如娘及笄了,便嫁過去。
林夫子語重心長地寫道:你希望如娘忘了你,那你也莫要記著如娘。保英啊,你好生活下去。往前看,莫念過去。
那是林夫子寫與他的第二封信,也是最後一封。
趙保英看完那信後,在皇宮裡一處僻靜陰暗的角落裡,放縱自己哭了一刻鐘。
一刻鐘後,他擦乾了淚,揚起一張笑臉,繼續去做宮里人人皆可糟踐的小太監小趙子。
可趙保英並不知曉,林夫子在給他寫那封信之時,已是病入膏肓。
承平九年,林夫子將如娘託付給鄰縣的親妹妹之後,便撒手人寰。他在臨死之前,將如娘許給了妹妹的兒子。
那時他想,妹妹雖與他自小就不親,但到底是如娘的親姑姑,定然不會虧待如娘的。
可林夫子根本料想不到人心之險惡。
他那妹妹在騙走如娘的嫁妝後,轉手便將她嫁與了一個走南闖北的賣貨郎,逼著她離開了幽州。
賣貨郎對如娘不差,算是個疼娘子的。
但賣貨郎有一對格外刻薄的父母,時常苛待磋磨新來的媳婦。如娘的日子並不好過,後來賣貨郎出了意外死去後,她的日子便更不好過了。
只如娘始終記著林夫子的話,要往前看,再苦再累也要往前看。
就這般,如娘在那條無光無月的路里,一直往前看,一直往前走。
直到路的盡頭出現了趙保英。
自此,柳暗花明,春暖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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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和五年,趙保英同肅和帝乞骸骨,將司禮監秉筆太監同東廠督公的位置交與了高進寶,便出了宮。
之後他在永福街買了套四進的宅院,那院子裡頭種滿了各色珍貴的花中名品,還特地闢出一片花圃,種了大片大片的堂鳥花。
趙保英頭一回帶如娘去那宅院時,裡頭的堂鳥花正開得熱烈。
橙色的花搖曳在四月的風裡,似一隻只振翅欲飛的鳥兒,即自由,又自在。
如娘自從承平九年離開定風縣後,便再不曾見過堂鳥花了。
也不敢種那花兒,因為那像徵著自由的花兒,是少女如娘同少年趙保英在定風縣的過往啊。
爹同她說,要往前看,往前走。
所以她一直不敢回頭看那片開得熱烈的堂鳥花。
怕看了,腳下的路便再也走不下去。
那一日,當如娘在院子裡看到了久違的開得熱烈的堂鳥花時,眼裡的淚終究是忍不住,簌簌地落。
趙保英拿帕子給她擦淚,笑著道:“可還記著你找到鳳凰木的那日,你在屋裡問我,要同你說些什麼?”
如娘怎會不記得?
那日她問完後,保英哥哥便笑了,說他忘了。
“那時我想同你說——”
“我過些日子便要去金樓做學徒了,日後等我做了賬房先生,能掙銀子了。我便娶你,可好?雖不能給你大富大貴,但你還有日後咱們的孩兒,應當是能養得起的。”
隨著趙保英的話緩緩落下,時光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好似又回到了承平五年的那個春日。
少年在屋內,溫溫然地說著他偷偷藏下來的話。
卻不知曉就在那會,少女就在一牆之隔的屋子外,端著一個空空的碗,靜靜聽著。半晌,悄悄彎起了唇角,很輕很輕地應了句——
“好。”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一章的時候,我抱著盒紙巾哭成了狗……明天最後那章會很暖很甜的,我保證!
阿蟬與阿離的小劇場(好難寫啊,你們將就看吧嗚嗚):
肅和八年,年未及七歲的德音公主曾提著盞蟠桃燈,仰著臉問江離:“你是六斤六與阿滿的哥哥,我是六斤六同阿滿的姐姐,我是不是,也該喊你一聲阿離哥哥?”
少年恭敬地同阿蟬道:“草民不敢。”
後來在邊關,敵軍兵臨城下。
那位慣來沉靜的小公主對他道:“衛大人帶著百姓先行離去,你我二人只需留一人在此便可。我是大雍的公主,自該由我來守護這座城。”
衛離望著薛蟬戰袍獵獵的背影,想起了多年前那聲“阿離哥哥”。
慣來持謙秉禮的衛大人忽然上前,恭聲道:“恕微臣難以從命。公主曾喚微臣一聲哥哥,此時此刻,做哥哥的,又怎可扔下妹妹獨自逃生?”
阿蟬:?我幾時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