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出他嗓音有些沙啞,林冬示意林宸打杯水過來。接過一次性紙杯,楚夐民一口喝光裡面溫熱的液體,順手捏扁後重重釋出口氣:“後來男孩參加工作了,管材料,管倉庫,和他爹當年一樣的工作,他兢兢業業謹小慎微,一分一厘的偏差都不敢出,生怕像他爹當年那樣,被誣陷盜竊集體財產,後來領導看他工作認真,調他去了行政崗位,又給他介紹了對象,是個村裡的姑娘,沒什麽文化,嫁他就圖個城鎮戶口,他也知道,像自己這樣的出身能娶到媳婦就不錯了,沒得可挑……
“結了婚,日子就那麽平平淡淡地過著,生了兩個女兒,政府不讓再生了,再生就得開除公職,於是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女兒身上,在很多人都說女孩讀書無用的年代,咬牙供出了兩個大學生,哪知道大女兒居然未婚先孕,簡直要氣死她爹了……”
感覺手機震了震,林冬摸出來看了一眼,是秦驍發來的消息,又注意到楚夐民的聲音停頓了下來,他收起手機表示尊重:“你繼續。”
“啊,我說到哪了?”楚夐民仰臉想了想,“哦,對,未婚先孕……他就問他閨女,誰乾的,姑娘一開始說被欺負了,他立刻去派出所報了警,卻發現接警的派出所所長,正是當年在征兵點指著他鼻子罵的那個軍官,不過對方已經不記得他了,很熱情的接待了他,問了好多問題,然後讓他回去等消息……這一等就是一個月,等不到消息,他去派出所問,對方卻告訴他,證據不足無法立案,他拉著派出所所長想討個說法,卻被對方說成擾亂執法場所秩序,還要把他關起來……他一下就想到親爹被抓的事情了,想著,過了這麽多年了,怎麽警察還這麽不講道理?明明是他的寶貝女兒被壞小子騙了,警察卻要抓他?”
楚夐民的聲音激動了起來,氣息也比之前急促了些許:“他想著,既然在派出所不好說,那就私下裡講講,他打聽清楚了對方的家庭住址,在對方回家的路上守著,守了三天終於守到人了,可對方卻以為他要襲擊自己,當場就掏出槍來了,看到槍的那一瞬間他怕急了,他想到親爹是怎麽死的,想到那一槍槍打在親爹身上爆開的血花……他腦子亂了,抓起根棍子就朝對方的腦袋上打了下去,一下,兩下,三下……數不清多少下,直到他打不動了,那個所長也沒了動靜……”
原來是這樣,林冬默歎了口氣。所以這案子懸了那麽多年,是因為從一開始就搞錯了犯罪意圖。不管是仇殺還是奪槍,都不對,甚至連他自己也陷入了固有的思維模式。他們都忽略了一個情況,那就是,魏玉明當過兵,大半夜遇上突然竄到車前的人,第一反應是遭到襲擊了,持槍是為了自保。換個人面對持槍的警察,不太可能會反擊,但楚夐民幼時親眼目睹父親被擊斃的畫面,恐懼深入骨髓,再遇到相同的場景,強烈的求生欲擊碎了理智,重重壓力之下做出過激的反應。如果他當時呼救,魏玉明不會因為錯過了最佳搶救時間而死,可他沒有,他就放任對方躺在血染的塵土之中,看生命緩緩流逝。
等了一會不見楚夐民繼續“自白”,林冬出言催促:“那槍呢?他為什麽要拿走槍?”
“他覺著自己被毀了,被那個小流氓毀了,不光他自己,還有他閨女……他得復仇啊……”楚夐民搖搖頭,“那個小流氓,仗著自己結交的地痞流氓多,甚至連打胎錢都不肯出,還揚言要睡他二閨女……你說,這種人渣還讓他活著幹嘛?不得弄死了清淨?”
“所以,他拿了所長的槍,然後,打死了那個小流氓。”
楚夐民挺起微駝的背,神情泰然,語氣裡甚至帶著絲驕傲:“他窩囊了半輩子,終於挺胸抬頭地做了回男人,那個小流氓看他拿出槍來的時候,噗通就給他跪下了,呵,外強中乾的雜種,可惜他槍法不好,第一槍沒打中,第三槍卡殼了,不然,所有子彈都得喂給那小流氓。”
至此,兩起凶殺案正式告破。林冬回手輕拍了下他的腿,問:“楚夐民,二十多年來,你有沒有想過要自首?”
四目相對,楚夐民堅定道:“沒有。”
“為什麽?”
“我不相信司法機關能公正的對待我。”
“因為你父親的事?”
楚夐民沒說話,只是看著林冬,眼裡明明白白地寫著“你覺著呢?”。相同的質疑,林冬在很多犯罪嫌疑人的眼中看到過。他承認,確實有人遭受過不公的對待,但絕不能以偏概全。至少在他的職業生涯中,沒有辦過一起愧對職業操守的案子。
“你的偏見害了你。”他站起身,語氣比目光更為堅定,“你該相信法律,因為,這是不公的世界裡唯一的公正了。”
楚夐民仰起頭,眯眼望向逆光而立的警官。燈光刺目,一如法律的嚴苛,但那是對犯罪嫌疑人而言。對真正需要被保護的人,法律,是不公的世界裡唯一公正的光芒。
從留置室裡出來,林冬先給秦驍回消息。“大狗”的真實身份摸到了,那邊說今天回市裡給他做報告。對於秦驍的工作能力,林冬素來認可,只是這老哥脾氣太古怪了,別人催他,不行,他催別人,晚回一分鍾消息都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這不才等了沒半個小時,發了一堆諸如“你還沒起麽?”的抱怨之語。
安撫完秦驍,再去誇祈銘。為這案子,人家是又搭人又搭錢,大通宵熬得飛起,於情於理也得劈頭蓋臉地誇一頓。祈銘那人就這樣,自己不邀功,但要真拿他當冤大頭隨便使喚,下回別想再討到半點好處——小心眼,記仇著呢,跟羅家楠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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