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思隻得忍下心頭鬱悶,挨著坐在其下首。
抬頭剛好碰上陸免成的目光,立時剜了一眼,卻不想對方不僅不惱,還遞了個笑過來。
然後又繼續聊方才的話題,陸司令想要槍炮,安委員手握軍費,表面上看是前者有求於後者,實際上雙方皆大歡喜——陸司令得了裝備,而安委員得了一支訓練有素的護衛軍。
傅九思在一旁聽得窩火,心想若陸免成真成了安委員的私軍以圖消極抗日,定要折了他那滿架子絕版唱片。
他遊離於話題之外,無聊極了,被孫堯拽著一時又找不著機會離開,於是逮住身旁路過的一個服務生想要杯冰威士忌。
取酒時他抬頭看了一眼,赫然發現那服務生居然正好是他一進主宅就從其托盤中取了兩枚拿破侖的那位。
對方見他正在看他,露出個靦腆的笑,濃密的睫毛在眼窩上合出一道深刻的陰影,遮住了其下眼睛的神采。
變故只在一瞬間,威士忌浸的冰塊碰撞在杯壁發出輕響,當傅九思察覺到不對時,胸口已經一重,緊接著耳畔人聲如潮水般褪去,眼前景象倏然化作電影機中的默片。
他回頭恍然看見安委員眉心多了一枚紐扣大小的血洞,孫堯仿佛急急忙忙地起了身,但不知是被絆倒還是怎的,沒走兩步便向地面倒去。
陸免成從腰間拔出**的一幕是落在傅九思視野裡最後的畫面。
第八章 :槍聲之後(一)
凶手開第一槍的時候陸免成就已經反應了過來,他迅速俯身貼地,盡量減少目標體積,事後證明這個選擇無比正確,若非此舉,那顆原本應該穿過他眉心的子彈不會僅僅陷進意大利進口牛皮沙發就止了軌跡。
第二、第三槍緊隨其後,一槍命中眉心,目的明明白白取那屍位素餐的上位者的命,另一槍卻是補手,也是事後眾人才知曉,蓋因凶手拚力開了那頭兩槍,至此稍有力殆,於是那顆子彈偏離原本的路徑誤傷了旁人。
第四聲槍響的時候大廳已徹底混亂,兩扇歐式雕花拱門成了命脈所在,奔走逃竄的賓客如過江之鯽向外湧去,卻被聞聲趕來的衛隊堵在門口。
槍聲接連不絕,開槍間隔的速度仿佛所有子彈都出自一膛,絕望的人群見逃之無門,隻得又頂著槍聲退回大廳。
最後一顆子彈殼清脆落地時,陸司令仍高舉著右手的槍,他的眼睛從行凶者的身上轉至在場所有人,仿佛頭狼站在荒野目視群臣,一字一句:“都別動。”
接下來衛隊迅速控制了場面,凶手開槍時徐正沅正在偏廳跟人摸牌,今日負責壽宴安保的是他的直系部下,待他趕到大廳見到那倒地的一圈人時,差點兒膝蓋一軟沒站穩,直到看見陸免成還好端端的站在那兒,這才稍微定了神。
陸司令收了槍,對於行凶者隻留了一句話:“沒死透,抓起來細細地審。”
傅九思捂著左胸口,那處嵌了子彈,血早已濕透衣服,一呼一吸都扯著疼。他眼裡已經沒了顏色,隻耳朵還能聽見聲響,卻也時遠時近、難以捉摸。
他感到身體輕飄飄的,像陷在一捧溫暖的雲裡,那觸感實在溫熱而安心,與逐漸失去溫度的身體形成鮮明的對比,由此他愈發埋首其中,仿佛連胸口的疼痛也輕了些。
“別睡。”
聽著像陸免成的聲音,也不知是剛開了槍還是別的緣故,那聲音不見慣常的笑意,驟然失了熱情,仿佛要把他這條命從黑白無常的鐵索下扯過來,無人能阻的冷漠疏離。
離袁府最近的醫院是紅十字會分院,但陸司令擔心分院人手和醫療條件不足,便做主使汽車一路開往黑龍路的聖心醫院。
傅君守趕到的時候,人剛被推進手術室。陸司令下令整個醫院全部戒嚴,持槍的士兵站了一整條走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位政要的場面。
傅九思受傷在左上腹,傷口距離心臟不足五公分,若非他慣常掛在肋下的那枚金鳥籠擋了一擊,子彈也不會因偏了路線且卸了一定的力度而恰好卡在肋骨之間。
在得知雖然情況凶險,但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後,手術室門口的兩人都松了一口氣。
陸免成聲音沉著:“九思負傷皆為我所累,君守放心,我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傅君守擺擺手:“免成客氣,這樣的事又豈是你我能預料的?只是那狂徒實在可惡,不將他千刀萬剮實在不足以泄我心頭之恨。”說到最後那幾個字時,他幾乎咬牙切齒。
“實不相瞞,人我是一定要帶走的,”陸免成頓了頓,“安富民在我的地盤上死了,這件事要說沒有人幕後指使恐怕無人相信,我既留那凶手一命,必然有用處,還望君守兄見諒。”
傅君守方才也只是說氣話,退一步講即使真有那心,卻也清楚個中利害關系並非他一人能左右,於是歎了口氣:“我也知道你現下的難處,方才我是著了急,你莫往心裡去。”
聖心醫院是著名的教會醫院,裡面醫生均為洋人,護士也皆由修女擔任。陸免成有許多舊派的愛好,唯獨軍火與醫療這兩樣在戰場上保命的東西信任西學。
傅九思的主刀醫生是聖心的外科主任,這位頭頂斯坦福博士頭銜的刀客特白在本科時修了雙學位,除本專業的臨床醫學外還有心理學,但他過去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慶幸自己選修了這門學科——
畢竟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在面對幾十條長槍的情況下還要向一位身經百戰、殺人如麻的軍隊高級將領作病情陳述報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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