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厭惡這樣糟糕的自己,覺得辜負了長輩的培養導師的期待,卻無法面對那幢樓發生過的一切,也無法面對內心的矛盾與愧疚。
他萌生了退學的想法,在一個晚間和導師說了這件事情。
“傅識則你瘋了。”當時史向哲和他在校園裡散步,差點踢翻旁邊的垃圾桶,這個他認識了許多年的教授頭髮已經發白,被氣得臉色漲紅:“我培養了你這麽多年,江淵的事情根本和你沒關系,學校也對車教授進行了處罰,退學的事情你想都不要想。”
史向哲認為,他有著無量前程、錦繡未來。
傅識則抬頭看了眼彎月,思緒渙散。
他曾有過千百般野心,也曾想永葆驕傲,罔顧天下,只不過,除去外界認為的出類拔萃、獨一無二,他只是個平庸而脆弱的人。
他無法如其他人所期待的,克服障礙,走那一條康莊大道。負罪感已經壓得他無法正常生活。
傅識則不語。史向哲看了他好久,只是重重歎了口氣:“那先休息一段時間吧,等你準備好了再回來。”
他休學了。
回南蕪前,他走到江淵的工位,物品已經清理得七七八八。他看見桌面上有張撕碎的照片,是Unique第一次獲勝時隊伍的合照。
走出辦公室,長廊的盡頭是無垠的黑暗。
恍惚間,他聽到了耳邊傳來無人機的聲音。
像是回到了那個夏天。
滿目怒放的花,少年們歡呼,笑著往前奔跑。
而他——
在那片鮮活的花叢裡,悄無聲息地枯萎了。
回南蕪後,傅識則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江南苑待著。
他想陪老人度過最後的時光。後來外婆入院,傅東升和陳今平為了讓他重新和社會接軌,安排了他去EAW上班。
傅識則很配合,只是凌晨失眠時經常在陽台抽煙喝酒發呆。
再到後來,他重新回到了西科大,他壓抑著內心的痛苦,他逼著自己不去想江淵的事情。好像真如其他人認為的一般,他打破了自己的脆弱。
他也誤以為自己走出了當年的陰影。
江淵生日要到了。
這再度提醒了他,對江淵、對江淵父母的內疚,是他重振旗鼓回到正常生活,也依舊無法繞過的障礙。
“周迢知道江淵的事情後,找過我很多次。但我不太能面對。”傅識則不太願意有人就江淵的事情他再安慰他,即便是昔日的好友。
“很多人都勸我走出去。”傅識則垂著頭,墨色的眸中神色全數消失,“我做不到不怪自己,那是我哥。”
“有很多次,我想告訴你這件事情。”他習慣性地讓自己的語氣沒有起伏,隱藏自己所有的情緒:“但這種對話,會讓當時的畫面反覆在我腦中出現。”
“厘厘,能不要怪我麽?”傅識則話裡帶些不由自主的澀然:“有很多事情,我很不願意回憶。”
暮靄沉沉,他的五官已經看不大清晰。即便在這種情況下,傅識則首先考慮到的,是希望雲厘不要覺得他有所隱瞞而因此難過。
雲厘聽完整件事情之後,看著他微微彎起的肩膀,帶著受傷與無助,一時半會不知說什麽。
她搖了搖頭:“我沒有怪你。”
作為旁觀者,雲厘很清楚,江淵的事情並不是傅識則的錯,他已經做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你見過他。”傅識則忽然道。
雲厘愣了一下:“什麽時候?”
“我當時坐在邊上的觀眾席,江淵把那顆足球給你了。”
“……”
雲厘想起當時遇到的那個人,在這一段回憶的背景下,對方的離世也她覺得難過和震驚。她默了許久,才說道:“你當時已經做得很好了,那個哥哥,他很努力,你也很努力。”
“我不知道怎麽說,我沒想勸你忘記這件事情。”雲厘想起雲野得胰腺炎的時候,她整個人近乎崩潰,她唇發乾,繼續道:“如果雲野有同樣的事情,我會寧可用自己的命去換他的,我會很怪罪自己,我可能也永遠不會忘記。”
“親人出事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會怪自己,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但是……”雲厘想起江淵,鼻子有些發酸:“親人會希望我們過得好的,他應該也是這麽希望的。”
她想起了紅色跑道上那雙帆布鞋,再往上——
她已經不記得對方的五官,隻記得是那個午後,對方的笑容比日光更為溫暖。
“你和我說,你們認識了快二十年,在以前的日子裡他都是個很善良很溫柔的人。這麽溫柔善良的人,即使他自己承受了很多痛苦,他也會希望你好好生活的,他會希望你不要那麽怪自己。”
雲厘不認為,江淵真的怪傅識則,或者希望傅識則從未出現。
她更傾向於認為,最後的階段,江淵是生病了。
傅識則沒應聲。
雲厘望向他,從第一次見面起,他的身形便極為單薄瘦削,只能憑骨架撐起衣服,她覺得他心裡藏了很多事,同樣壓得他失去了曾經的風華正茂。
雲厘沉吟須臾,問道:“有沒有什麽我能做的事情?”
她不想追求長篇大論的安慰,只希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讓他不要那麽難過。
傅識則闔上眼睛,又睜開,他帶著點疲倦地望著前方,握住雲厘的手有些冰涼。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