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雙手, 來自城中技藝上好的繡娘, 自手腕處完整斬下, 素白纖細。
他會親手替那女子換上。
一雙使劍的手, 被替換成另一雙只會穿針引線的手,多麽有趣。
江衡幾乎已經可以想象到, 那女子會如何紅著一雙眼, 恨意刻骨地瞪著他。
那是他此次出行, 最最期待的畫面。
他見過無數雙仇視憤恨的眼, 可那裡邊,唯獨缺了他最想見的一雙。
從前,是因為舍不得。
後來,便是因為天人兩隔, 再無機會……
思及舊事,江衡垂了眸,掩去眼底暗色,再睜眼,便又是溫潤平和的模樣。
他抬眸看向前方,恰好望見一扇門開啟,走出來個身量高挑的女子,脊背挺直,最惹眼的是那頭瑩雪似的長發。
不知怎麽,江衡愣了下,旋即心跳慢了半拍。
他瞥向那打開房門側邊的木匾,在看清房號後,神情微變,唇邊笑意一點點淡去。
應當好生呆在屋內等待拜訪的主人擅自出了門,將他寫定的劇本徹底打亂。
江衡面上沒了笑意,周身氣壓微沉,手中原本搖晃的折扇也停了下來。
身後侍從大氣不敢出,知道少主定然是動了怒。
而沒人比他們更知曉,少主那身溫潤如玉皮囊下,藏的是如何冷血病態的內裡。
原本就瘋,經了兩百年前那樁事後,瘋得便更厲害了。
正當眾人膽戰心驚之時,那女子終於轉過身來。
發絲晃動間,仿若細雪飄揚,而那瑩雪似的長發下,是一張比冰雪更冷的臉。
女子眉眼皆是冷調,唯獨那一點唇色極豔,宛若雪地裡的一點春色,旖旎生姿。
卻也熟悉得令人心驚……
啪嗒。
是玉骨折扇落地的聲音。
這樣高摔下來,只怕扇骨都要碎裂。
可此刻已無人有暇顧及這個。
眾侍從皆目不轉睛地看著女子,眼底是深深的驚色,腦中只有同一個想法——
難道名字相同的人,臉也會生得相同嗎?
這張面容,他們早已刻入了腦中,只因少主偶爾情緒控制不住,會召他們來,撐著額,讓他們自眉眼唇鼻,一處處細細描述。
若是說不出來,或是說的不對,一隻手或一隻腳便沒了。
因此,哪怕已然過去兩百年,他們亦不敢忘卻昔日長寧仙子的模樣。
這位少主從前的未婚妻,便以這樣一種古怪且荒誕的方式,存活在了每個少主身邊人的腦中。
而如今,卻突然出現了個和長寧仙子容貌一致的人,除卻那頭瑩雪似的長發,仿若就是長寧仙子再世。
他們這些身邊人尚且震驚至此,那少主……
侍從悄然去看江衡,卻見他仍保持著原本的姿勢,分毫未動,仿若一尊石雕,隻癡癡地看著女子所在方向。
仿若失了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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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裡待了三四日,長寧實在悶得很,由是在第四日,縱然身子還有些乏力,她也換了衣裳,想要出門走走。
那日她昏迷後,那群殺手最後怎麽了,她並不知曉,可那些人斷了一臂,幾乎算是半廢了,多少也能威懾到背後主使者。
她想的很清楚,若那主使者還沒死心,即便她一直藏在客舍裡,他們也遲早會找上來。
倒不如隨意些,到時候是戰是逃,都無所謂。
如此想著,長寧隻拿了劍,便推門出屋,打算在附近轉一轉。
可剛出到廊道,將要下樓,卻發現廊前站著四五個人,將本就不寬敞的走廊堵得嚴嚴實實。
而在最前面的那男子,頭戴帷帽,看不清神情,直愣愣地站在廊道最中間,動也不動,像一尊活體雕像。
長寧搞不懂這群人是在做什麽,可那數道幾乎黏在她面上的目光,卻讓她很是不適。
她蹙眉看著眼前擋路的男子,等了一會,仍沒見男子挪道,終於沒了耐心,冷冷開口:“讓讓。”
聽得那清冷聲線,江衡隻覺腦中一陣轟鳴,魂飄天外,連意識都飄忽離體。
他宛若一隻牽線木偶,動作僵硬地往牆邊靠去,可帷帽後的一雙眼仍目不轉睛地盯著長寧。
見江衡退開,後面眾侍從也慌忙往兩旁靠,生生讓出一條寬道來。
長寧神情冷冽,走經江衡時,卻停了下來,微微偏頭,與帷帽後的那雙眼對上,聲調極冷:
“再看,就挖掉你的眼睛。”
此話一出,眾侍從皆是一哆嗦,倒吸一口涼氣。
竟然……竟然有人敢對少主說這樣的話。
而更令他們驚掉下巴的是,他們少主沒有半點要動怒的意思,反倒緩緩抬手,摘掉了頭頂帷帽,露出一張溫潤俊逸的面容。
“是在下……唐突了姑娘。”
江衡聲調喑啞,不比平常清潤,話語間,他仍與長寧對視,目光灼灼,不放過長寧眼底任何情緒變化。
江衡生得一雙妙眼,形若桃瓣,抬眸垂眼間,眸中自蓄有一汪情意在,偏偏又生得一副謙謙君子的面容。
這樣的氣質,最是招姑娘家喜歡,被這樣一雙眼深情望著,無數芳心便這麽跌了進去。
可長寧隻覺這目光粘稠至極,隔著這樣近的距離,令她愈發不適。
“阿寧。”
熟悉的聲音自後方響起,帶一點輕微的委屈,“出門怎麽也不和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