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二十四年四月,正是盛春時節。
燕京城的桃花櫻花全都開了,滿城都是櫻粉芳菲,很美麗。
原謝吉祥也以為轉眼便要到夏日,誰知一夜醒來,竟是覺得有些寒涼。
謝吉祥睜開眼睛,下意識把棉被往身上裹了裹。
枕邊空空,趙瑞不知何時已經起身。
謝吉祥撐著手臂坐起身來,披上寢衣,伸手掀開帳幔。
略有些刺目的陽光照進窗來,映得屋內一片光明。
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窗楞前,正沉默地看著窗外的陽光。
謝吉祥略有些詫異:「瑞哥哥,你怎麼不去晨練?」
趙瑞往常若是醒得早,就會提前去園子裡練武,往往他沐浴更衣回來,謝吉祥才剛醒。
這會兒倒是難得,竟還在臥室裡看景。
聽到謝吉祥的聲音,趙瑞回過神來,回身看她。
逆著光,謝吉祥看不清趙瑞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他心情不太好。
謝吉祥這下子倒是真醒了。
「大早起能有什麼事?」
她說著就要起身下地,倒是趙瑞兩步回到床邊,彎腰給她取了另一雙軟底鞋。
這一雙是她冬日裡穿的,剛剛才換下來,這會兒怎麼又拿出來了?
謝吉祥穿上鞋,還來不及問,趙瑞就用掛在一旁的斗篷把她裹住了。
「外面落雪了。」
謝吉祥以為自己還沒睡醒。
「什麼?落雪了?」眼看都要到夏日,竟然會落雪?
趙瑞深深嘆了口氣:“是,外面確實落雪了。”
聽到這句話,謝吉祥這才意識到,今日屋裡確實很冷。
她裹緊斗篷把自己圍住,跟著趙瑞來到窗邊。
他們住在如意齋二樓,因著已快到夏日,窗紗換成了細紗,正扇都可以打開。
站在窗前,謝吉祥被眼前的景色鎮住了。
天地間似乎只有雪色。
即便已經到了綠草如茵,百花盛開的春日,一夜白雪飄落,所有的色彩也都被白雪覆蓋,變成了純然的白。
然此時天已初晴,天際朝陽霞光四射,樹木草葉上的落雪隨著暖陽而融化,漏出裡面翠綠的嫩芽和粉紅的花瓣。
時辰還早,這裡又是如意齋最好的觀景窗,因此王府的僕役並未立即打掃小花園的積雪,就讓他們如此肆意飄落。
謝吉祥哈了口氣,看著眼前的白霧,都難以想像這時居然會落雪。
「怎麼會呢?」謝吉祥問趙瑞,「落雨還算對,可落雪……」
趙瑞沉默片刻,道:「我總覺得今日有事要發生。」
春日落雪,天像有異,不是個好兆頭。
即便有異,他們暫時也不知道為何,趙瑞替謝吉祥攏了攏斗篷,道:「先用早膳吧,待用完飯,咱們早些去皋陶司。」謝吉祥雖已同
趙瑞成婚,成了趙王妃,但她依舊是皋陶司的推官。
有案子也會同趙瑞一起辦案。
沒有案子就打理家中那成堆的商店和田地,難得空閒還要侍弄花草 香露,幾乎沒有空閒。
今天落了大雪,他們心知城中必會出事,所以準備一起去皋陶司辦差。
他們兩人洗漱更衣,換了常服,趙瑞想了想,又讓人準備兩身並不太厚重的外袍,怕白日裡還會落雪。
梅兒跟趙毛毛立刻就命人去忙,待到謝吉祥兩人用完早膳,衣服也已備好。
謝吉祥正準備叫來若蘭,囑咐她今日如何安排府中廬務,外面就突然傳來一聲悠遠而沉悶的鐘聲。
咚。
趙瑞端著茶杯的手停住了,謝吉祥也放下手中的胭脂,一起往窗外看去。
咚。
又一聲。
清晨時,晨鐘已經響過。
此時再響……謝吉祥神色一緊,抬頭看向趙瑞。
而趙瑞也已放下茶杯,眉目微微蹙起。
緊接著,鐘聲依舊不停。
咚、咚、咚。
謝吉祥的心跳,也隨著這一下又一下的鐘聲越激烈。
終於,待到第十下時,鐘聲停了。
清晨車水馬龍的燕京城,彷彿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喧囂與熱鬧,一瞬陷於沉寂。
百姓們放下手中的掃帚,停下了奔走的腳步,吞下了嘴裡熱騰騰的豆漿。
在這個異常的春日大雪之後,登基二十四年的天寶皇帝駕崩了。
眾人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待到聽到有人哀嘆,才意識到這個清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多時,有人低聲哭了。
哭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
天寶皇帝對於一般百姓而言,似乎只是一個想像中的稱謂,他不是熟悉的人,更不是茶餘飯後的閒談,他只是偶爾出現在官府的告示裡,告訴百姓們又有什麼新政。
托開國高祖皇帝的洪福,一般百姓也大多能認識幾個字,能知道一二三四五,會寫一家人的名字,也偶爾可以看懂官府的政令公告。
所以,雖然皇帝對於百姓們很陌生又很遙遠,卻又有一點點的熟悉。
他登基以來一直致力民生,推行仁政,百姓生活一日比一日好,隨著水路通達,商貿繁榮,整個大齊日漸鼎盛。
這麼一位好皇帝,百姓當然是很感激的。
因此,在聽到喪鐘之後,也難免有人會感嘆傷心。
此時的趙王府中,謝吉祥緊緊抱著趙瑞顫抖的肩膀,把他的頭壓在自己肩膀上。
沉甸甸的淚水打濕了謝吉祥的衣衫,也讓她跟著紅了眼睛。
她輕輕拍著趙瑞的肩膀,然後對若蘭和梅兒使了個眼色,讓她們趕緊去找管家,府中要立即掛白,所有僕役全部換上白腰帶。
若蘭和梅兒退了下去,臥室內一下就只剩下謝吉祥和趙瑞兩人。
謝吉祥輕輕拍著趙瑞的肩膀,對他道:「聖上已經病了那麼久,整日裡吃藥,疼痛難忍,夜不能寐,如此也算好了。」沒有外人在,
才敢如此言。
趙瑞輕輕嗯了一聲。
其實天寶帝去年就不太好了,朝野上下早就有準備。
可準備是一回事,當聽到人 故去了,又是另一回事。
趙瑞深吸口氣,抬起頭來,紅著眼睛看著謝吉祥。
他並未流多少眼淚。
只是剛知道的時候情緒很難收斂,悲傷一瞬沒過理智,待到回過神來時,人也漸漸平復下來。
謝吉祥取了溫帕子,給他擦臉。
「你緩口氣,咱們這就要進宮了。」謝吉祥哄他。
趙瑞低頭看看謝吉祥,握住她的手:「我好多了,你不用擔心,今日宮里肯定很冷,穿秋日的禮服入宮吧,讓人趕緊準備出來,還得帶些不噎嗓子的點心。」
趙瑞是親王爵,謝吉祥是王妃,兩人必須入宮給天寶帝哭靈。
按往常慣例,聖上殯天,三品以上朝臣須得哭靈二十七日,坊間百姓要停喜樂嫁娶二十七日,給先帝守喪。城中各寺觀也要鳴鐘三萬杵。
二十七日之後,便可除服。
現在是春日,二十七日倒沒有那麼難熬,只是宮裡此刻定人多口雜,事情忙亂,他們自己把東西都準備好才得宜。
趙瑞畢竟以前給明德皇后哭過靈,知道宮裡的規矩,便讓趙毛毛又準備好常用藥及薄荷水,這才跟謝吉祥換了秋日的薄禮服,外罩白麻喪服,帽冠皆用白麻遮蓋,便立即坐馬車入宮。
待到了朱雀門前,趙瑞卻發現宮裡並未如何忙亂,入宮的隊伍井井有條,都在大道上排隊。
瞧見趙王府的馬車,各公侯家的馬車往邊上讓了讓。
趙王府順利提前入宮。
兩人在春風亭下了馬車,踩著厚底鹿皮靴,一路往宮中行去。
往日里宮中似乎沒有那麼多宮人,總是顯得空空蕩蕩,今日裡身穿白衣的宮人彷彿一下子出現,不停忙碌。
謝吉祥跟趙瑞一路來到靈前。
皇太子李希里穿著玄紫禮服,外罩麻衣,他眼底一片青灰,眼睛通紅,嘴唇邊也冒出不少胡茬,顯得分外憔悴。
他就站在壽皇殿中,身後就是天寶帝的靈柩,身邊跪著哭的是皇太子妃和貴妃。
年幼的小公主和小皇子都沒有被抱來,只有三皇子和四皇子陪在兩位娘娘身邊,失聲痛哭。
李希站在那,嘴唇乾裂,雙眼無神,顯得有些六神無主。
雖早知道這一日,可事到臨頭,他突然覺得天都塌了。
趙瑞一步踏入殿中,同謝吉祥一起利落跪下:「聖上。」
上字還沒說出口,震天的哭聲便響起來。
李希彎下腰,一把抱住趙瑞的肩膀。
「瑾之,瑾之,」李希痛哭失聲,「父皇走了。」
趙瑞知道此時有些僭越,卻還是伸手拍了拍李希的後背。
「陛下,舉國上下,朝野內外,還要靠您。」趙瑞道。
「陛下節哀。」
陛下這兩個字,刺痛了李希的心,也讓他麻木而倉皇的眼神略收回一些,重複往日的光亮。
父皇走了,他就是皇帝了。
李希深吸口氣,直起身來,也拍了拍趙瑞的肩膀:「瑾之,你也節哀。」趙瑞微微一愣,隨即低頭擦乾眼淚:「陛下保重。」李希還沒登基
,
但他是聖上親立太子,又已監國輔政長達半年之久,今歲的祭天以及親農,因天寶帝重病,都是由太子一力主持,朝野上下讚譽有加。
他身為儲君,已是新帝,只待除服之後,便可行登基大典。
但如今宮中上下,誰見他都要稱一聲陛下。
趙瑞跟謝吉祥行過大禮,便去了宗親的隊伍中,找了位置跪下來。
喪鐘的聲音很響,不過兩個時辰,所有品級夠的宗親官員全部入宮。
李希立在天寶帝的靈柩以及牌位前,揮手讓首輔蕭博遠宣讀遺詔。
遺詔很長,前面都是些叮囑和希望,後面才道:「今已春暖花開,春闈與春耕在即,切莫耽誤百姓日常之事,耽誤農耕大事,喪儀便簡辦,不必服喪二十七日,縮至九日便可,九日之後,喜樂嫁娶,一切如常。」
到了最後,勤勉一生的天寶帝,想的還是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