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人群中的謝吉祥,一時間都有些恍惚。
她突然想起大婚第一日,自己同趙瑞進宮謝恩的回憶。
那一日宮裡還不算暖和,但也已是早春。這樣的時節,燕京城中的百姓早就收起火盆,甚至連冬日的棉被都放起來,但在寬大而寂寥的干元宮中,卻還燒著火牆。
乾元宮中人很少,黃門都看不見幾個,但凡匆匆而過的,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一看就跟隨天寶帝多年。
這裡沒有年輕人,也似乎沒有陌生人。
謝吉祥跟在趙瑞身後,被他牽著手,倒是並不很緊張。
僅有的幾次見面,天寶帝都是和藹可親的,他臉上總是掛著笑,長得也頗為和善。
謝吉祥低聲問趙瑞:「聖上還不是很好?」
看乾元宮這緊張氣氛,似乎確實不太好。
趙瑞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好多言。
兩人安靜地進了乾元殿,在正殿之前,韓安晏正等在那裡。
見到兩人到來,韓安晏小跑幾步上前:「恭喜王爺王妃,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他笑意盈盈的,謝吉祥也很高興,直接送了大紅封。
這是喜錢,韓安晏倒也沒有推辭。
趙瑞看韓安晏雖然面上帶笑,但眉目下垂,眼角青黑,顯然已經熬了好久沒好好休息,而且他一向最注重臉面,此時衣襟上卻還沾著藥漬。
趙瑞嘆了口氣,輕輕扶了一把老太監:「韓大伴,您也得注意身體。」
韓安晏笑著點頭,拍了拍他的手,意思是自己明白的。
「聖上正醒著,聽說王爺跟王妃進宮謝恩,很高興的。」
趙瑞輕舒口氣:「醒著就好,還怕耽誤聖上休息。”
韓安晏沒說話。
三個人安安靜靜進了乾元殿,剛一進去,撲面而來便是濃重的藥味。
那種藥味又苦又澀,讓人呼吸都很困難,謝吉祥幾乎都不敢使勁呼吸,只覺得渾身都跟著痛苦起來。
趙瑞也微微蹙起眉頭,低聲問韓安晏:「大伴,是否要開一開窗,如此聖上也不會舒坦。」韓安晏嘆了口氣,苦著臉小聲道:「這個咱家知道,
太醫也很清楚,但是聖上不得見風,且這藥味裡還有安神的作用,否則聖上要一直疼著無法安眠。」天寶帝身體雖然孱弱,又一直不很康健,但卻未如此痛苦過
。
但為了能儘早肅清忠王謀逆帶來的危害,也要穩住朝野內外,早立太子,他只能用猛藥。
這樣,幾次宮宴時,他才能如常人般出現在眾人面前。
可猛藥帶來的痛苦,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
這話聲音雖然低,但謝吉祥也聽得到。
聞言也不由心中嘆息。
待進了寢殿之中,趙瑞跟謝吉祥隨著韓安晏繞過屏風,一路來到龍床之前。
龍床前垂著的帳幔,看不清楚裡面的人,但是床邊放了一張方幾,上面堆滿了書。
謝吉祥匆匆掃過一眼,發現竟然還有些話 本和風物誌,一本折子都沒有,倒是有些稀奇。
韓安晏湊在帳幔前,聲音很輕:「聖上,趙王同王妃到了,正等著給您謝恩呢。」隨著他的話,趙瑞跟謝吉祥一起下跪行大禮
。
「請聖上安。」
兩人的聲音並不重,似乎怕是驚擾到皇帝陛下,話幾乎是含在口中。
沒讓他們等太久,天寶帝平和的聲音響起:「來了啊。」隨著他
的聲音,韓安晏招呼徒弟上前打開帳幔,過去扶起躺在錦被中的天寶帝。
雖是春日,但他依舊蓋著厚重的錦被。
天寶帝身上只穿了一件寢衣,韓安晏給他披了一件厚厚的斗篷,把他圍住。
又在他身後墊了厚墊子,如此忙活半天,方才後退半步。
謝吉祥跟趙瑞低著頭,看不清床上的動靜。
天寶帝垂眸看著他們,身穿銀紅的吉服,身形俐落,頭髮烏黑,朝氣蓬勃。
他無聲笑了笑,然後說:「起來吧,坐下說話。」
此刻他說話,聲音很輕,沒有絲毫的力氣,聽不見喜悅,卻也聽不見痛苦。
謝吉祥跟趙瑞起身,端端正坐在床邊,也都不敢抬頭。
不過余光裡,謝吉祥還是能看到天寶帝骨瘦如柴的身體。
即使身上裹著厚重的斗篷,也讓人覺得單薄瘦弱。
趙瑞先開口:「多謝聖上賜婚於臣,讓臣能跟王妃攜手共度,成就良緣,今日特攜王妃進宮謝恩,多謝聖上成全。」謝吉祥跟了一句:「謝聖上成全。」天寶
帝
輕聲笑了笑,他似乎很久都沒笑,笑完了還咳嗽兩聲,趕緊抿了一口熱茶,才略好些。
他輕聲說:「見你們能喜結連理,朕心中也很歡喜,好事啊。」
天寶帝道:「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多好的姻緣,你們要好好珍惜。」
趙瑞同謝吉祥起身行禮,道: 「是,臣、臣婦定好好珍惜。」
天寶帝垂眸看著他們,那雙已經有些失去神采的眼眸裡,隱約能看清他們年輕而富有朝氣的臉。
兩個人都還年輕,一如當年的他們。
到了此時,天寶帝突然很想多說幾句話。
雖然平日裡他總有無數的擔憂,總是會同兒子有說不盡的叮囑,卻很少說過去的故事。
說他跟明德皇后的曾經。
他就要死了,馬上就要去尋明德皇后,這些過去的舊事雖不好提,卻也並非什麼機密,不能同外人道來。
天寶帝頓了頓,才說:「青梅竹馬的緣分,不是誰都能有,當年我跟姝姝成親之時,也是同你們一般,兩小無猜,姻緣天成。」姝姝是明德皇后的小字,
現在恐怕只有天寶帝一人還能喚。
天寶皇帝同明德皇后兩人當年成婚不易,明德皇后是馨蕊公主的伴讀,陪伴馨蕊公主在上書房讀書,也因此認識了當時還是皇子的天寶皇帝。
明德皇后性情溫婉,卻落落大方,她同天寶皇帝一起長大,也是青梅竹 馬。
只是明德皇后身體並不是很俐落,而皇室子嗣稀少,先帝便不是很想讓同樣身體孱弱的嫡子迎娶這樣一位太子妃。
若非弱冠之前天寶皇帝大病一場,幾乎撒手人寰,在迷離之際求了先帝,先帝才允諾了這樣一門親事。
或許是蒼天垂憐,應允婚事之後,兩人的病情有所好轉,雖未有常人般康健,卻也不再被長年的病痛困擾。
兩人大婚之後,琴瑟和鳴,恩愛非常,被許多人羨慕,也被傳為佳話。
待到天寶帝登基之後,便立太子妃為皇后,後宮再無其他嬪妃。
天寶三年,已經二十五歲的天寶皇帝跟著明德皇后,終於迎來了他們長子,也就是當今太子李希。
那一段時間,大概是天寶皇帝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候。
嬌妻在懷,小兒聰慧,一國之君,朝野太平。
沒什麼比這更美滿的了。
天寶帝一邊說著,一邊浮現出難得的笑容。
自從他病倒之後,他很久沒有這麼放鬆了。
只有回憶起曾經的幸福,他才能開懷。
趙瑞也回憶起當年。
那時候,母親還在,謝家的伯父和伯母也都在。
他們還是小孩子,每日裡嬉鬧玩耍,好不快活。
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
天寶帝嘆了口氣:「歲月如梭,一晃多年過去了,可當年的那些回憶,我都記在心裡。」一說起明德皇后,他就不再用高高在上的朕字,又變成
了那個普通的喜愛妻子的丈夫。
「你們要好好的,替我跟姝姝好好白頭偕老,恩愛一生。」天寶帝道。
這個口諭太沉重了,卻又有莫名的心酸和讓人不能忘懷的幸福。
趙瑞跟謝吉祥起身,復又跪下行禮:「是,臣、臣婦謹記。」
天寶帝道:「好了,朕說了好多胡話,你們別往心裡去。」 「
去吧,回去好好過日子,瑾之,有空多進宮陪朕說說話。」
趙瑞行禮:「是,臣等告退。」
說罷,他便領著謝吉祥退了出去。
待兩個年輕而火紅的身影緩緩遠去,天寶帝依舊睜著略有些朦朧的眼睛看著。
韓安晏心裡難受,上前道:「聖上,該躺下了,您坐了好一會兒了。」天寶帝面色蒼白,手腳冰冷,身上
的疼痛一刻不停,他卻面色如常,甚至還帶著點笑。
「小安,我就要去找姝姝了,我很高興。」
韓安晏眨了眨眼睛,努力把淚水眨回去。
「聖上,您高興便是最好的,臣也高興。」
天寶帝呢喃道:「這麼多年,我等著這麼多年,若不是還有希兒,若不能看到他成家立業,我如何去見姝姝」
「不過,姝姝一定還在等我。」
韓安晏點頭:「是呢,皇后娘娘最是溫柔。」
天寶帝道:「我只盼著,來生我們能健康長壽,不求什麼皇權富貴,只要能白頭到老就好。」
韓安晏幾乎都要哽咽出聲,他安慰低聲道:“聖上,如今太子妃已經誕下麟兒,小皇孫又健壯又好看,將來一定是個好孩子。”
天寶帝笑了:「是的,一定是個好孩子。」
後面的話,謝吉祥就再聽不清楚了。
夢境飄散,不遠處,哭聲響起。
謝吉祥回過神來,發現朝臣勳貴已經全部就位,隨著嗚嗚咽咽的哭聲,他們一起在這個落了雪的春日送別天寶皇帝。
按照大行皇帝遺詔,喪儀一共只辦了九日,九日之後,新帝依舊身穿喪服,但已開始臨朝聽政。
過去半載,原也是新帝在輔政,因此國事很平穩便過渡到了新朝。
三月之後,禮部會同宗人府、欽天監選出大行皇帝諡號-仁。
慈民愛物曰仁、利澤萬世曰仁、蓄義豐功曰仁。①
這樣一個諡號,當得詮釋天寶帝的一生。
春去夏來,轉眼,又到了離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