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有點意外,悄悄打量他。
他剛剛還站在窗邊,聽見聲音,應了一聲,也起身走過來,長手長腳,像盛夏茂盛的植物,透著點說不上來的驕矜。
“你好,小謝哥哥。”爸爸也沒說他叫什麽,孟昭就順著叫。眼睛黑白分明,很謹慎地朝他伸手,“我叫孟朝夕。”
他看見了,也笑著伸手過來,跟她握一握:“朝聞道,夕可死矣?你瞧這不是巧了,我叫謝聞道。”
孟昭有點困惑,轉頭看父親。
孟老師也沒反駁,笑眯眯地,看著倆人,隻說:“挺好。”
後來想想,那真是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中,夏日裡難得的好時光。
她每天都來,要在醫院裡守到晚上十點,才到護工的工作時間。等護工的空檔裡,就坐在窗邊寫作業,到了傍晚夕陽漫天,天空下總有飛翔的白鴿。
本以為孟老師歇半個月也差不多了,結果到第三個星期還是不能出院,謝長晝起初一星期來一次,後來發現小女孩天天半夜回不了家,索性沒工作的時候,天天來找她。
他總是給她帶吃的。
大多是一些孟昭不太能辨認出名字的小零食,不知道印的是哪國文字,包裝精致,折算不出價格。
她深諳禮尚往來的道理,後來每每給父親做小食,也都給他多準備一份。
細致的蘿卜糕,或是口味清淡的腸粉。
他總是隻嘗一口,就豎著拇指誇:“我們昭昭可以去開店。”
孟昭問:“小謝哥哥呢,小謝哥哥是做什麽的?”
她總看見他帶著電腦,敲一些她看不懂的數據。
謝長晝朝她笑:“家裡有一點小產業,我幫忙打理一部分。”
哪句真,哪句假,孟昭也分辨不清。
日子就那麽過去,孟老師出院時,謝長晝也來送。
少女總有奇怪的悵然,孟昭覺得不會再見到他了,醫院門口分別,帶著父親走出去兩步,忍不住,又回頭問:“你留給我的名字,是真名嗎?”
夏日長風熏熱,謝長晝白色短袖被吹得鼓成風帆,他笑:“你爸不是跟你說了,我跟你講我叫什麽,我就叫什麽?”
他信誓旦旦:“沒騙你,我就叫謝聞道。”
後來過去很久,孟昭偶爾還會想,他這人,其實真挺沒誠意的。
留下的名字是假的,號碼是假的,一開始就沒想著讓她再找到他。
至於他口中的“小產業”,就更加離譜誇張。
何止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富有。
他祖父母的家族往上數幾代,能在歷史課本裡找到名字。
近代閉關百余年,唯一一個開通貿易的港口叫“十三行”,鴉片貿易最瘋狂的年代裡,他的家族把持著沒落王朝對外通商唯一的海上港口。
金山珠海,天子南庫。他祖輩留下的產業從金融橫跨到礦務,據說爺爺居住的那套宅邸,曾接待過欽差和總督。
這樣一個人,這樣的謝長晝。
明明從一開始,就跟她活在兩個世界裡。
她待在他身邊,喜歡了他那麽多年,從暗戀到心碎,非要走到窮途末路反目成仇,才能明白——
他們根本不是同一片海域的魚,最初最初,就不該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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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了孟昭,向旭堯回到房間,關門赤腳走進來。
總統套是套間,謝長晝這兩年身體不好,他只能住在隔壁,時刻注意。
一走進客廳,就看到他正坐在巨大落地窗前,沉默望著黃浦江。
白天下過雨,夜裡又起了霧,江畔路燈熒然,車流璀璨。
暖色從頭頂垂落,夜色靜謐無聲,他眼底半點兒困意也沒有,黑色眼瞳中,只有無邊無際的煩躁。
向旭堯停在他身後。
屋內靜寂一陣,響起謝長晝低沉冷淡的聲音:“不收就算了,扔了吧。”
不會喝白酒還硬要喝,特地選了花園餐廳,結果一頓飯下來,飯也沒吃飽。
四年了。
就這點兒長進。
謝長晝氣得胸悶。
“好。”向旭堯也沒多說什麽,將解酒藥放到茶幾上,突然想到,“對了,那位童喻小姐,剛剛來找過您。我說今天太晚了,讓她明天再看日程。”
鋪天蓋地的煩躁,將謝長晝包裹。
他閉了閉眼,仍然無法忍耐,皺著眉,沉聲:“讓她滾。”
正主溜得正快呢,他本來就煩,還有人往槍口撞。
不就搭上兩句話。
謝長晝心中冷笑。
真以為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了。
“好。”向旭堯想了想,又想到,“裴樟教授想約明天中午一起吃午飯,私人的局,要不要把機票改簽到下……”
“上午走。”謝長晝打斷他。
向旭堯沒說話,謝長晝看著手裡的指環,沉默一陣,低聲道:“明天一早,回北京。”
第4章 .捧上天我生得家裡全是孩子
飛機在首都大興機場降落,已經是翌日中午。
徐東明白天有課,訂的早班航班,飛機落地十一點多,一群人在校門口原地解散。
孟昭還是一副規規矩矩的樣子:“老師辛苦了,老師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