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君為了她的腿,沒有選擇繼續跪在靈前,而是一掀後擺,坐在椅子上。
她也沒有讓自己的手沾水,隻衝面前如雷轟頂、哭哭啼啼的小童淡淡道:“自個兒洗帕子,擦擦臉。”
三郎抽噎著抬頭,覷著她的臉色,不敢動,期期艾艾地問:“爹……我真的、不是您的孩子嗎?”
裴君瞧他面上有驚懼,神色不變,自如地靠在椅背上,語氣就像是說一頓飯一樣輕松隨意,“你就算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第一天不是,怎麽今兒個聽人幾句閑言碎語,便丟了膽子?”
“我先前與你說什麽了?莫要失了風度……”裴君冷淡地看他,“你便是這樣處變不驚的嗎?”
三郎雖然小,但是敏感的神經卻一下子分辨出她的話,若答案是肯定的,他就是裴家子,大可直接告知他,可父親沒有,那就說明,那些人說的真的是真的……
三郎惶恐地大哭,小手伸出來想抓爹的手,卻又不敢抓,模樣十分可憐。
裴君沒有伸手,隻輕淡地看向他的小手,又問道:“我方才的話,你聽到了什麽?”
三郎哭得打嗝,泣不成聲,“我……嗝……我不是爹的孩子,嗚嗚……”
裴君心下一歎,直接了當道:“是,你不是我親生的孩子。”
她不想哄騙他一時,也不想模棱兩可,即便這對三郎來說有些殘忍。
三郎瞬間哭得更加害怕,兩隻手攥住腰封,慌亂地左右轉,然後不住地跺腳,“誒嗚……誒誒……我為什麽不是……我為什麽不是爹的孩子?我不是什麽‘三姓之子’!”
“我不要——”
他現在不想接受現實,更想要的是一個擁抱。
裴君的心腸軟下來,不再期望一個孩子能夠一下子想明白,而是輕輕伸出手,將一直濡慕她的三郎摟在懷中,摸著他的頭,溫聲歎道:“傻孩子,你若真是我的孩子,許是處境更難堪……”
三郎不懂她的意思,只是如溺在水中抓住一根浮木一般,緊緊抱著她的腰,得到些許安心。
四公主和阿酒站在不遠處,四公主見到兒子那般無措的模樣,心緊緊揪在一起似的疼,多年未哭過的人愧疚地看著兒子落下淚。
阿酒有些心疼,但更多的確實無奈,畢竟這一刻,確實早就預想許久了。
靈棚內,裴君慢慢地輕撫他的頭,等到他的情緒緩緩平靜下來,才再次出聲道:“其實沒有那般不堪,我早便知道你母親另有心儀之人,也有親密之舉,可大人的世界,其實一點兒也不好,有利益,有權衡,有虛偽……”
裴君輕笑一聲,看向祖母的靈位,幽幽道:“你不記得了嗎?我們偶爾去京郊的莊子上遊玩,偶遇的那位好看的叔叔,他就姓謝,謝漣謝寺卿,他便是你的生父。”
三郎瞪大眼睛,從她懷裡抬起頭,小腦袋已經完全不能理解這一切。
這幾年,每年他都要去莊子上玩兒許多次,經常會遇到那個好看的叔叔,有時是和爹爹一起,有時是他自己。
那個人送了他好多東西,草編的螞蚱、筆墨紙硯、珍奇物件……
以他的認知,他的身世應該是極不好的一件事,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會這樣呢?
裴君放下手,再次讓他自己擦臉,隨後輕描淡寫道:“你長大就會發現,當你擁有權力和地位,便沒有人再敢當著你的面隨意評頭論足,你的一句話,就能決定旁人的命運。”
“但要一直擁有權力,是一件極難的事;擁有權力又不迷失,更難……”
三郎仍然暈頭轉向,可也意識到,爹不會拋下他,心裡安定,便也止住了淚。
但他對母親依舊芥蒂,面對她時繃著臉,始終不願意軟化態度。
四公主雖然難過,卻也知道三郎會這般乃是因她而起,無法強求母子立即和好如初,隻得暫時避開,不出現在三郎面前。
而三郎對母親的不出現絲毫不關注,隻比從前更加粘著裴君,片刻都不想離開裴府,一直跟著她,偏又不想見人,一聽到有客來吊唁,便悄悄躲起來,不希望看到別人看他的眼神。
裴君瞧了,也在想她先前那般處理,會否不太妥當,對一個孩子來說要求過高,傷到了他的心。
可這個孩子生來便注定不是普通的孩子,三姓之子雖是難聽,然於他來說是必須要接受的事實,他得學會和自己和解。
所幸謝家人頭一日便來吊唁,那時三郎還沒聽到他的身世,不必這般快的面對。
至於那多嘴多舌,倒霉的恰巧被三郎聽到的兩家,裴君沒有關注,卻也知道那兩個下人下場定然不會好。
而那兩個小官,裴君只是一句“治家不嚴,何以為天下家國為?”,兩人的官途便糟糕起來,所有人都遠離他們,衙門裡還有人為難二人。
可以預見,無論裴君是否依然佇立在朝堂之上,只要他們在官場一日,裴君的話便會伴隨他們一日,此生再無升進的可能,只會一路向下而去。
這也給京城眾人提了個醒,關起門來說話,才最是安全,裴將軍便是知道流言不斷,沒有妨礙到她,也不會追究,可若是像這兩家一般,教不該聽到的人聽到,倒霉的是自個兒。
是以,京中對裴君的議論,雖未徹底消失,卻也少了許多。
裴君不免想,若她不放任,早早便以雷霆之勢扼製住流言,祖母是否還能見到綠意盎然,三郎是否能晚些得知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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